喜宴那天,秦家狹窄的院子里親戚朋友坐了好幾桌,嫡姐這個出錢出力的操辦人卻只能在草棚子里坐月子奶孩子。
也不知雙喜臨門,究竟喜的是誰。
她特意把我喊去她坐月子的草棚里。
一鉆進那不通風的草棚我就問到一股濃重的味道,是醋味、血腥味、汗臭味的混合。
但嫡姐恍若未聞,神采飛揚,像只斗勝了的雞。
「妹妹,你嘴上笑著,心里一定嫉妒死我了吧?」
嗯嗯嗯,我笑是因為我嫉妒。
嫉妒你掏空嫁妝為男人打點前途。
嫉妒你頭胎的月子都沒坐好就生二胎。
嫉妒你才十七歲就已經乳房下垂、骨盆增寬、滿肚皮孕辰紋。
我憋著氣,捂住鼻子鉆出了草棚。
這味道,比我家日日清洗熏香的茅廁還難聞許多,再待就要吐出來了。
臨走前聽見嫡姐跟嫡母發脾氣。
「上次的香膏沒有用,斑一點沒淡,肚子上的紋路反而更難看了。
「母親,你必須再去幫我尋些好藥來,我可受不了自己這麼丑!」
可是,我的好嫡姐啊,你好像還不知道。
外貌上的變化,是懷胎所有痛苦中,最輕的那個了。
10
回到侯府,我先喚了一桶熱水沐浴。
正值酷暑的天氣,在草棚子里坐了那一小會兒,就覺得自己身上臭得很。?
濕著頭發喚丫鬟進來送布巾時,丫鬟沒來,陸乘淵倒進來了。
我老臉一紅,又鉆回浴桶。
「夫君,你別逗我。」
他笑著上前,拿布巾溫柔擦拭我的長發。
「都一個寢被里睡兩年了,怎麼還會害羞呢?」
我氣惱地拿水灑他,卻被他捉住了手腕。
我這才看清,他眼睛里是有些淡淡的難過的。
「夫君,怎麼了?」
他垂下眸子:「聽聞你今日去秦家吃喜宴了,你……可曾后悔嫁給我這個不能生的廢物男人?」
噢,原來是因為這個。
我笑著抬起他的下巴:「乘淵,你要不要瞧瞧我現在的樣子?
「成婚兩年,我頭發長了些,身體也健壯了,人都變得活潑開朗了許多。
「每每見我那些小姐妹,都說我皮膚白里透紅,氣色不知比之前好多少倍。她們還跟我討要侯府的香膏方子呢。
「但這才不是什麼勞什子香膏起了作用。
「是我如今不懷胎不生產的日子,過得實在是舒坦極了。
「世人總哄騙我們女子,說傳承香火,多子多福;又拿著棍棒威脅我們,說懷胎生子是女子的天職,不懷胎的女子是不完整的,是有罪的。
「但從沒有人告訴過女子,懷胎有多不易,生產有多險惡,那些后遺癥又有多痛苦可怖。
「我瞧著,這就是一場騙局。
「將我們女子,騙進來殺。
「等女子意識到了,卻也晚了,沒有后悔仙丹可吃。
「乘淵,你是男子,永遠不會懂得女子的苦。
「但我是懂得的,因而這一世,我下定了決心要逃脫這牢籠。
「乘淵,不是你讓我無法生育,是我自己選擇了這條路。
「你不必自責,更不該將自己稱作『廢物』。
「乘淵,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嫁你的。
「從前是因為知曉你不能生育,如今……也不止是因為這個了。」
氤氳的霧氣里,他的眼神漸漸地有了些光亮:「那,還因為什麼呢?」
「自然是因為,如今,我亦心悅于你。
「沒有你,我如今的快樂也要減去幾分的。」
他紅了眼眶,將頭埋在我的頸間:「我娶了你,自然要讓你過最舒坦、最開心的日子。
「只是京城里閑話多,我怕傷著你。」
我成婚兩年還未有身孕,京城里確實已經有些閑話。
尤其是這回喜宴,有些婦人偷偷地拿我與嫡姐做對比,嘲諷我生不了。
但,被說兩句閑話又如何呢?
這滿京城的男男女女,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誰還不被說兩句閑話呀。
所以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我柔聲地安慰:「我不在乎的。」
耳邊傳來悶悶的一聲:「我在乎。」
11
幾日后,我帶著小橘,乘馬車一路北上。
京城酷暑,聽聞北方很是涼爽,耐不住想去看看的沖動。
陸乘淵起初有些顧慮,畢竟北方民風剽悍,而他公務在身不能陪同。
但架不住我非要去,只好派自己身邊最得力的幾個護衛一路保護,又遣了駕馬車,帶了許多我用慣了的生活用具和銀兩盤纏。
臨走前,京城里傳出許些流言。
說永安侯府新婦遲遲地沒有身孕,原來不是因為新婦不能生,而是小侯爺有隱疾。
男子不能生,在這個世道里是更為難堪、更令人恥笑的,因為鮮有男子承認自己這方面有問題,一般都統統地怪罪抹黑于婦人。
這下,大家又開始暗暗地嘲諷陸乘淵,不再關注我了。
我嘆口氣,心知這是陸乘淵自己放出的消息。
他怕我為此被世人嘲諷責難,因而不惜自揭傷疤。
我心里有隱隱的酸澀的甜。
他不必如此,可他還是這樣做了。
抵達連城時,才發現他連宅子下人都置辦打點好了,只等我入住了。
桌案上有他飛鴿傳書來的書信。
【汝之歡喜,吾之幸。
【盡興玩樂,早日還家。
】
我珍重再珍重地將這書信藏于荷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