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初只是聳了聳肩輕笑,然后便變成大笑,再到后來笑著笑著就哭了,啜泣聲卷著笑聲,一會兒哭、一會笑。
等他停下來,便又開始唱歌。
“月兒彎彎……月兒涼涼,黑色的小船……駛過層層山,月兒彎彎……月兒涼涼,在外漂泊的人就要回家……”
“沒錯,我殺了我爹。”
公孫不筱抬起頭,輕輕掃過決斗場上每一個人的臉,如他所愿,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訝。
他輕蔑一笑,看向顧南卿。
“卿卿姑娘,我生在一個并不美滿的家里,母親在生下我以后就去世了,我是被府上的丫鬟們養大的,丫鬟們位卑人賤,平日里有遭人欺負,心中怨恨日積月累無處宣泄,便都撒在我身上。”
公孫不筱想起幼年的陰暗日子,眼里劃過一絲嘲弄,“吃剩飯、鉆胯、喝尿,呵,還有好多惡心的事情。”
“你們肯定要問,我爹呢,我爹,你們心愛的城主大人在那個時候正陪著顧大將軍練武呢。”
他這話說的陰陽,眸光若有若無的落在顧南卿身上。
顧南卿也不惱,大大方方任他去看。
公孫不筱見顧南卿面色無虞,也沒了逗弄的心思,“我爹自我有意識起,就沒管過我。”
"更別說認我了。"
“等他想起來的時候,他又遇到了聰明伶俐、乖巧懂事的李知禮,他日日將我與他比較,輕則磋磨罵幾句,重則挨幾鞭子,總而言之,在他心里,我比不上李知禮。”
“他甚至還想將城主之位傳給李知禮。”
公孫不筱說這話的時候,眼里透著淡淡的憂傷,連他本人都沒察覺到。
缺了愛的孩子拼命在漩渦里掙扎,哪怕是闖禍也只是希望引起珍視之人的注意。
越缺少什麼,就越在乎什麼。
父親,公孫不筱心中默念這兩個字,他從來都未曾有過。
“我——殺了我的父親。”
滿座嘩然,眾人向他投來的目光里有同情、憐憫,也有鄙夷、厭惡,公孫不筱不在乎。
他只看向一個人,顧南卿。
那日,她來城主府的模樣,的確很美。
顧南卿此人,太冷了。
可那日她一身粉衣,像是天上來的芙蓉仙子。
他真誠道:“卿卿姑娘,你穿粉衣很好看。”
“聽完所有,你可覺得我做錯了?”
顧南卿聽完公孫不筱的話,只垂了垂眸,看向他,不語。
她的反應在他的預料之內,但他還是心里酸澀。
這本就是她應該有的反應。
晚風清冷,孫瑩瑩看著眾人,緩緩抬了抬手,立刻從后面上來了許多侍衛。
侍衛們不是空手上來的,他們的手里抬著草席,那草席之間裹著東西,眾人隔得老遠,看不清楚,只隱隱約約覺得像是個人。
人?想到這里,人們的后背一涼。
什麼人能用草席抬?
死人。
果不其然,草席攤開的那一刻,里面要麼是白骨、要麼是將爛未爛的血肉、要麼是剛死不久的尸體。
只不過,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即都是女子。
有眼尖的青樓小廝認出了那具保存的最為完整的尸體,驚呼道:“小蝶。”
“小蝶,她……”
那小廝忽然明白了什麼,指著公孫不筱罵道:"禽獸/畜生,小蝶她才十五歲,十五歲啊啊啊啊。"
話罷就掩面哭泣了起來。
其他人也憑借尸骨的特征認出了那些尸骨,驚聲尖叫。
“第一行左邊第三個,那是我妹妹。”
“第二行右邊第七個,那是我侄女。”
“第三行正數第六個,那是我小姨。”
……
尸骨的親人紛紛前來認領了,而對公孫不筱的罵聲也越來越大。
事到如此,眾人怎麼會想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只聽孫瑩瑩道:“這些都是在城主府內鬧鬼的西閣發現的。”
眾人懸著的心終于是死了,城主府西閣鬧鬼人盡皆知,原來這也只是公孫不筱掩蓋自己殺人泄憤的把戲。
他們以為自己的姐妹親族,進城主府是天大的福分,沒想到這是催命符啊催命符。
有情緒激動者,更是翻下圍欄,指著公孫不筱的鼻子罵:
“狗東西,我以為我妹妹真是感染風寒去世的,沒想到是被你害死的。”
“你給我去死。”
他沖上前,有一就有二……逐漸,公孫不筱的四周涌上了許多揚言要報仇的人。
顧南卿一行人也并未阻攔,孫瑩瑩拿著豹頭銀印看著被拳腳淹沒的公孫不筱,眼里沒有半點心疼寬恕。
她只冷冷道:“按照索羅城第三十五條律令,殘害族中男子者,女子當誅,男子當廢。”
“第七十五條,殘害女子性命十條以上者,按律當斬。”
回去的路上,天將明未明。
孫瑩瑩跟在顧南卿身后,思慮紛飛。
公孫不筱死在民怨里,是顧南卿為他收斂的尸骨。
她想不明白。
“顧姑娘。”
半晌,她終于開口。
顧南卿停下步子,回頭看她,眸光微落,仿佛在問怎麼了。
孫瑩瑩被這至凈的眸光灼傷,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去問她即將脫口而出的那個問題。
“你為什麼要為他收斂尸骨?”
“人死過后,百事皆怠,前塵種種,一筆勾銷。公孫不筱此人,的確罪大惡極,但生于亂世、人若浮萍,若非幼年遭人凌辱,他也不會生出這般扭曲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