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看她,武飲冰撇撇嘴,“當然能。”
他一挑眉,“是什麼?”
“是奴決心做仵作的原因。”
“不是貪玩麼。”他記得與她二次見面時,她好像提過,他彼時還覺著此人愛好著實立異。
“起初是這樣,但后來就不是了。”
他挑了挑燈芯,燃起興致,“說來聽聽。”
“街坊說,馮仲良的女人是鬼女,這讓奴想起一件舊事。”她頓了頓,“一年多前,奴和師父曾救過花楹一命,您知曉是在何處嗎?”
“墳里。”她此時提及鬼女,他大約也猜到大概,“花楹也是鬼女?”
“對。”她點頭,“師父說,奴雖頗具天分,但從前對待驗尸一事不夠嚴肅,因此總挨訓誡。大約就是遇到楹娘那時起,奴忽然開悟,明白師父所說的‘仵者,為生者權,為死者言,位賤任重’是何意了。”
“那是你頭一次見到她?”
“嗯,頭一次。”
他奇道,“以武家的財資,你也算得京城半個貴女了,你從前與她不識麼?”
“楹娘子是深閨女,只在年節時與女伴們交游。奴一介商賈女,估計亦入不了她們眼,而且奴對那些名媛交際半點興趣也無,多是去坊市聽曲賭錢喝花酒,能玩的都玩膩了,直至及笄拜師,又跟著師父上山下河,自然不可能見到。”
他方才舒展的眉頭又一擰,“喝花酒?”
她含混道,“素的,素的……”
李誼審視地端詳著她,原來她兒時這般頑劣,玩膩了才去驗尸尋刺激,忽而有些理解她的行徑了。
“若我所記不差,林家女應是受林霽貪墨牽連,與她母親一同被發配西州,死在途中,如何又成了鬼女?”
她如是說道。
“師父不時會帶奴前往白鹿原掘墳偷尸,一作教習演示之用。
那日夜半,奴和師父相中了一頂新墳,幾鋤頭下去,發現棺槨里除了一具男尸外,還蜷著名嫁衣女子。尋常死人都是被入殮師在棺材內擺好手腳身位,方才下葬,而她縮在角落里,分明是活著時就被塞進去。”
李誼靜靜聽著,伸手從托盤取杯。
“那女郎容貌姣好,但面色晦暗青紫,似是在棺槨中悶久。起初奴以為她歿了,可師父試試掐了人中,發覺她竟有氣息,便緊將人帶回城中。”
“然后呢。”
她敘得口干舌燥,接過李誼遞來的茶杯。
廣陵王府的茶壺里沒有清水,盡是甜膩的烏梅飲,直教人喉嚨發齁。不過也別無他物解渴,她索性一飲而盡,重重地清了喉嚨接著說,
“然后師父托相熟的醫人救治,保住她一命,她便坦白自己是林霽的女兒,被押解的差役強奸破了身。”
說到恨處,武飲冰不禁茸眉也翹立起來。
“差役對上謊稱她不耐苦途暴斃,轉手將她賣給了人牙子。人牙子見她被折騰得半死不活,也舍不得費錢醫治,干脆直接配了冥婚,好回本。”
李誼合掌冥思。
官眷即便發配,也不合歸一個小吏私自處置。但他在朝中行走日久,三司如何對待罪臣家眷他有所耳聞。更何況林霽動的是與圣人生母有關的錢銀,恐怕這輩子都翻不了身,大理寺的人急于與林霽劃清界限,對他的妻女就更不在乎,連過問都懶得,默許這些差役私下肆意妄為。
“那差役人呢?”他問。
“被奴逮到,暴揍了一頓。”她憤然作色,“說起來找他還費了奴好一番功夫呢。”
“哦?”夜深,外廂蟲鳴唧唧,他呷一口茶繼續聽。
“那人得了錢就不知躲哪去,還是師父給楹娘驗傷,發現那差役狎妓時有些怪癖,奴循著那癖好為線索,最后在北曲找到,闖進去時那人竟還在床上與人顛鸞倒鳳。”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講述。
一個大男人對個弱女子惡意如此,壞人清白不說,還將人發賣,最后讓她差點死在別人棺材里,實在是天理難容。
“于是奴花重金請了打手,揍得他現下屎尿還要人伺候。”她激憤道。
這丫頭是個狠人,李誼啞然失笑,閑閑調侃道,“你當初那麼想進大理寺,還企圖以刺客邀功投名,怎得沒報官?”
“若不是當時楹娘說她想留在長安,不好泄露身份,我肯定報官了,怎麼也得給他關個三年五載的才解恨。”說完又沮喪道,“但現下看來……”
事情的發展并不如她想的那般簡單。
李誼輕嘆,“其實她的事,大理寺的人未必不知,只是不想管罷了。”
心緒就跟丟入水中的一塊石似的,一下沉下去。
師父曾教導她,自身受損時,愿意站出來的人是勇敢的;而當一件事與自己無關,卻侵損其他弱者時仍愿挺身而出,這樣的人是值得敬重的,她曾認為師父從前供職的大理寺就是這樣的存在。
但她未在公中當過差,未曾見識過官場糟污,那時并不曉林家女的遭遇完全是官府默許導致,才會在當初抓刺客時想得過于天真。
而現在,她覺著光有錢不行,還得有權有勢,就像舒王這樣,才是為民請命的硬道理。
“殿下,奴有個不情之請。”
他毫不猶豫便道,“說。”
她自我檢討道:“經花楹那事之后,奴發現不只她,還有很多平民百姓不明不白死傷,而他們無權無勢,能還他們公道的唯有大理寺,故此前才對大理寺那麼執著,但眼下來看,那里也不是什麼講理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