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堆積的一角有一口素白瓷罐,他打開,里頭飄出一抹灰白煙塵,是骨灰。顫抖之余,他發現了被扔在骨灰邊的手印——沾了血的,阿明的手印。
阿明不通文字,又說不出話,只能用這種方式坦白、懺悔。
他恍然而悟,“阿明,你想說你是兇手,對嗎?”
阿明跪在地上,口中呃呃,砰砰砰地磕響頭,他連忙將人拽起來,心中滋味陳雜。
“你怎麼那麼傻啊……”
馮仲良晃晃他肩膀,阿明泣不成聲,可他卻無從說起責怪,更談不上原諒,因為他娘,莼兒,還有阿明,他們都是苦命的下等人,只得任人宰割,受人利用。
“以后別做傻事了,好不好?”
阿明仰著盈滿淚水的眼,連連點頭。
*
回到獨院,已近酉時,大雨已停息,天際云如火燒。院中綠樹碧如油洗,池邊石榴妖冶,荷花搖曳。
李誼輕輕推開房門,武飲冰還在榻上安睡。他輕手輕腳地行至榻邊坐下,欣賞她安謐的睡顏。
不知夢見什麼好食,她竟然還意猶未盡地吧咂嘴,李誼強忍住想摸她面頰的手,未免攪她美夢。偶然晚風將窗欞吹開,他起身去關窗,再回首時,武飲冰揉著眼,從榻上醒來。
“你回來了?”
武飲冰睡眼惺忪,以為自己眼花,直到那身松木香氣繞回鼻端才確定,忍不住撲上去擁了滿懷。
李誼笑著將她往懷里帶了一帶,溫熱的鼻息拂過,他聞到一股極淡的藥味,不禁朝她脖頸處瞥了眼,傷口已經凝痂。
她忽然想起自己還睡在李誼的床上,作勢要下,被李誼逮住。
他攥著她的手不放,“無事,你就在榻上睡吧。”
“可我已經睡飽了。”她掙不過他,想起李誼已經快兩日沒睡,有些心疼,也不知他在揚州府衙用過飯沒有,“殿下累了吧?馬上到飯點,您想先吃還是先睡?”
李誼仔細地想想,“先用飯吧。”
“那我去廚房給你拿。”
“哎……”
說著她便從李誼腋下一鉆,溜下榻,李誼來不及叫住,她便跑出去了。
掌燈明燭,武飲冰盯著王府下人搬來一桌子,兩人坐在桌邊用飯。可李誼似乎沒甚胃口,運了兩筷便沒再動。
“殿下不適麼?”她關心道。
李誼擱下竹著,“沒事,就是有點累了。”
燭火耀著他眼底兩大塊烏青,她才想起李誼已一日多沒休息,有些懊悔自己失察,“怪我,應該讓殿下先睡的。”
李誼笑笑,往她碗里挾了兩著蒸魚肚,“我怕你餓著,再說我也一日沒用飯了,正好陪你一起。”
“案子再要緊也不能不吃啊……”她撅著嘴,也給他多挾了些肉菜,囑他多吃點。
李誼仍無心飲食,但看在武飲冰的面子上,還是吃了。
她察覺到異樣,“殿下是因為今天州獄里的事而煩憂?”
“是啊。”李誼苦笑。
“什麼事讓殿下這麼心煩,可以與我講講麼?說不定我能幫忙捋一捋。”她不求能幫上什麼卻實,只求與他一個傾訴出口,兩人分擔總比一個人扛著壓力強。
他想了想,沉沉呼出一口氣。
簡要地與武飲冰述了首尾,李誼暫時不想牽連她,故而隱去符承永的真身。
“殺死楊莼兒的人竟是阿明?!”她驚呼。
“沒想到吧。”李誼調侃道。
確然超出她預料,“還有那個道士,我一開始就覺得他不對勁,果然他也有份。”
李誼略有些好奇,“你是怎麼發覺這個道士有問題的?”
這次還真不是她又發現什麼確鑿證據,僅是仵作的直覺。
李誼和緩笑,又給她盛了一碗雞湯,“那你的直覺還真不可小覷。”
“那是。”武飲冰徒然被夸,尾巴就要翹,“靠裝神弄鬼營生,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我看他那些符法道術,多半都是騙人的。”
“可他會算風水這事倒不是胡說。”
她將信將疑,“何以見得?”
李誼見她喜歡吃魚,便夾來幾塊剔刺,剔完再挾到她碗里,“越是王親貴胄,越看重風水,以期福澤后世,因此人死之后埋在何處也很有講究。馮家盜墓,就是靠他測得方位,算得上是他們的軍師。”
“原來如此。”她捧著堆成尖山的飯碗,嚼著魚塊,“那馮錫山企圖賄賂大理寺的人銷案,大約就是擔心他們派人詳查,會把他們在江南盜墓的事情抖出去咯。”
“嗯。”李誼繼續道,“而且他們盜墓用的是火藥,你家丟的那十幾箱硝石就是馮仲良盜走的。”
“怪不得。”她頓悟。
作為冰坊東家的女兒,她一開始以為長安僅有飲冰坊掌握硝石制冰的秘密,不懂旁人盜去何用,難道是想試試,于是先入為主認為這些消失的硝石與阻止冰棺交付有關,忘了其本來用途就是制造火器,還牽扯出馮家盜墓的事。
如此錯綜復雜的案情她也一時難以消化,難怪李誼會食不下咽。
李誼擦擦手,“現如今貪墨案的始末已大致理清,只是林霽那條線還有太多未解之謎,若想厘清真相,還得繼續查。”
確實,林霽與小內侍仇敬忠是什麼關系?他為何要將他接至家中,甚至不惜重金藏尸于飲冰坊?難道真如馮仲良所言,他被長安的大人物盯上了?而這大人物又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