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自語說完,宋存又沉沉嘆了口氣。
“老裴做仵作可謂奇才,一絲不茍,利析秋毫,但做人卻是個愚笨的,根本不懂得藏鋒。我就說他在公中干不了多久就得遭人暗算,好在祖師爺保佑,他不是被人害死……”
武飲冰默然,師父確然是嫉惡如仇,直人快語,可他觸了皇帝的逆鱗,現在看來落職已是格外開恩了。
“聽前輩的意思,從前與師父是同僚,前輩也是長安人嗎?”
“是啊。卑職的妻是揚州人,所以早些年隨她來投奔娘家。”宋存依樣收拾著驗尸用具,“還是揚州好啊,沒有長安那麼多腥風血雨。一晃多年過去,沒想到裴瑱的徒兒都出師了,卑職這把老骨頭驗完這具尸,也要卸職回家養老去了。”
能安安穩穩干到告老還鄉,多言幾句死人話,也算是他們做仵作的不負祖師爺規訓。
交割驗尸所得,兩人在州獄門前分別。
武飲冰執晚輩之禮深深一拜,“那前輩還會回長安嗎?”
“正有此打算呢。”宋存正準備會了最后一筆月例銀子,然后回家,滿面春風似的望著如火的夕陽,“過了年卑職就六十了,若再不回去探探親,恐怕就再沒機會了。”
“屆時還請知會晚輩一聲,晚輩必備好酒相待,就當是替師父請的。”
宋仵作笑著,擺擺手,而后去府衙的某間廨舍找賬房師爺要養老錢去了。
回到王府,武飲冰將驗尸所得向李誼匯報,還呈上了密封的胃內殘渣,稱符承永的毒揚州仵作也不識得,大約還得依靠懷民。
飯后,他們在院中荷塘邊散步乘涼。
武飲冰津津有味地嚼著肉脯,“殿下,我有一事想不通。”
“什麼?”
她沉吟片刻,“既然他們并未打算留活口,何不給符承永下更烈的毒,教他當場斃命,偏要劍走偏鋒,用這延遲發作的毒藥?”
一陣夜風掠過,草叢間流螢驚起。李誼遠眺荷塘,也不答話,不知在想什麼。
她張目欣賞著螢火之光漫天飛舞,本是散心,腦中卻和李誼一樣,根本放不下白日的事情。
“如果仇敬忠延遲中毒可勉強被理解為讓他抵達長安再死,以擴大輿論影響,那麼殺手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那時候坊間就有人傳言他中了皇后墓的詛咒才死的凄慘,讓其余尋尸的宮人不敢再接近睿真皇后,那這一次毒殺符承永的目的又是什麼……”
“有兩種解釋。”李誼驀然出聲。
她探問,“什麼解釋?”
他一字一字咬出:“沒想到我會先于他們之前把他捉住,或者想讓我親眼看著符承永死去,警告我不要再往前。”
她頓步,流螢從衣襟上飛走,消失入草木,周遭的蛐蛐也因察覺有人靠近而紛紛噤聲。
敵暗我明,自然是敵方對他們的行蹤了如指掌,卻又如這夏日鳴蟲,遠遠地喧吵,一靠近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誼暗自攥拳。幕后操縱者逼得太緊,當真是一個活口都不想給他留。可越是有人阻撓,越是激起他強烈的叛逆和求真欲望,他還偏要將此事查個底透,不透不休。
武飲冰看他愁眉莫展的,往他嘴里塞了一塊肉脯,“殿下要往好處想,至少咱們尋查的方向是對的,也知曉一直有人在背后盯著咱,總好過先前聞得見肉脯香,見不著毛豬跑。
日后也好早磨刀。”
她探手抹平他眉心,他拿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揉搓。
“你還真是三句離不開吃……”
李誼后槽緊咬著肉干,深切地感到背后陰風驟起,自己正與她一道,在深淵巨口處徘徊。
待揚州料理妥當,李誼一行也遵旨啟程,押解參與揚州礦資貪墨案的一干人與證物返回長安待審。走前武飲冰如愿以償去踩爛了廣陵王府正堂的屋瓦。
此次清查,沈從興非但沒有牽涉其中,反而咸魚翻身一舉升官,暫領了淮南軍政。得了便宜忙前跑后,顛顛地派揚州團練陪同舒王典衛一同送行至楚泗邊界。
武飲冰暈船,這次李誼長了記性,特地選陸路返京。
到了楚州地界,離河南泗州還有不到一日路程,天色已晚,山路難行,他們只好在當地官驛留宿,而團練營和典衛則在楚州地方官的安排下,于郊外就地扎營。
李謙的肩傷好了許多,創口慢慢愈合,只是還不可劇烈搬動,成日用布巾吊著。
到了飯點,武飲冰積極去灶間催飯。李誼在揚州忙碌了大半月不見人影,現下終于得空關心一下他這位慘兮兮的弟弟。
“你還知道我是你弟啊。”李謙怨聲漫天,翹著腿吊著手,一副債主樣,“也就武飲冰那丫頭來探過一次,說出去,旁人都以為你我兄弟反目了呢。”
李謙一向嘴硬心軟,李誼曉得他只是說說罷了,一笑而過,“回去好好養傷,別一天至晚口不饒人,讓外化人笑話。”
“你說李月鹿啊,大不了我不招惹她就是了。”李謙依舊一副混賴樣,欠揍得很,“別總說我了,說說你,你和她最近……”
李謙沖他不懷好意地擠了擠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