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差役見勢不妙,忙將人從刑架上解下來放平。此時人命關天,武飲冰也顧不得恩怨上去幫忙,牢中醫人聞訊端來參湯強行灌下,人總算是止住抽搐。
抽搐幾乎耗盡她心力,柳娘精疲力竭,氣若游絲。
“別……白費力氣。”
武飲冰目中復雜地俯看她。
“早在被……何太勇刺中……之后,我就……就知道會暴露,命不久矣……提前服毒……不然你……抓不住我……哈哈……哈……”柳娘對眾人的反應都很滿意,竟展顏而笑,笑得猙獰。
李誼不理她,吩咐左右醫人道,“讓她閉嘴,先保命。”
柳娘行將就木,任由醫人在她身上扎滿銀針,疏通穴道,只一雙眼直勾勾地注視他,端詳良久才艱難咬出一句:
柳娘如釋重負,坦然接受這個結局,“死在你手里……亦不算……委屈罷……”
李誼眉心顰了顰。
她端詳著面前這張臉,“你跟她……長得真像啊。”
李誼心中困惑,方想開口,柳娘便雙目一睜,撒手人寰,再了無生息。
此時懷民終于帶著醫包趕到,上前查看情況。
“殿下,恰特草無解,加之她受傷氣脈亂行又加速毒發,小人盡力了。”懷民稟道。
李誼沉默良久,才開口。
“她鐵了心要死,不怪你。”他隨后叫來段亦,“把小五帶回去罷,這里不需要仵作了。”
胸前的焉支花血色凋零,昭示著地上的女子已然香消玉殞。
縱然目睹過無數死亡,看見殺父仇人的尸體橫陳眼前,武飲冰百感交集,這種如鯁在喉地感覺遠難用恨與不恨來膚淺劃分——
她是殘忍的殺手,也是受害者,成為他人的棋子看似是她的選擇,可她別無他選。
她固然可恨,但其受人指使殺人,最后又為了掩護背后的主家而死,真的值得麼……
漢武帝時霍去病奪取焉支山,使匈奴嫁婦無顏色,歷經三國晉代南北隋,焉支花盛開之地幾經輾轉,終在戰爭的鐵蹄下毀敗殆盡,柳娘肆意絢爛的一生就此謝幕,恰如那漫山盛開又枯萎的焉支花。
武飲冰胸中積郁,最終一步三回頭,在段亦的催促下離開。
這個月圓之夜,注定是一個難眠的夜晚。
耳邊風聲鶴唳。
倏爾一束疾風呼嘯,一名男子聞風后揚,弩箭堪堪擦過幞頭,斬落幾絲花發,額角擦破,淌下一彎鮮血。
“跑!”
好像又回到長安陷落那日,武飲冰聽到熟悉的聲音,立時拔腿逃命——
四處都是從長安逃出的流民,有人背心中箭,向前撲倒,攜行者登時大叫著逃開,人群四散分離,她不顧一切地往前奔跑,直到路的盡頭,荒無人跡。
她慌張地四處亂走,脊背發涼,“阿爹,姜竹,仆役大哥……”
她越走越慌,不禁跑了起來,越跑越疾直到猛地撞進一個陌生人懷里。
“對不起,對不起……”
她爬起身想逃,卻被那人死死鉗住脖子拎起來:“你怎麼沒跟你爹一道去死,憑什麼你可以活下來,憑什麼?”
呼吸不暢,渾身動彈不得,她拼盡全力仰頭一看,赫然是一張女人的臉……
“不要——”
武飲冰夜半驚起,發覺枕邊空空如也,唯余案邊燭光微耀。
帷幔只放下一半,案邊之人察覺到帷幔后的影子醒了,擱下紙筆,抬足走近,坐于床沿輕撫,她發際有些微微汗濕,“做噩夢了?”
原來是夢。
她仿佛仍在夢中,呼吸微喘,思緒恍惚,“我夢見我阿爹,還有……”
“柳娘?”
武飲冰點頭,心緒已然從歇斯底里中抽離,仍余悸難平,“柳娘背后的主家到底是誰,到底是誰要殺我和阿爹?”
李誼亦難以入睡,在案邊想了一夜,“其實,她臨死前把她主家的名字告訴了我。”
“是誰?”她迫切地問。
“御史中丞,王疏文。”
她驚訝得張口結舌,“你舅舅?!”
怎麼會是他?
“我也沒想到。”李誼自省道,“之前我一直懷疑是當年蕃人的余孽想要在中原攪動時局,直到宋存之死我才開始懷疑主使是當年大戰時,崔相、韋家,還有其他堅定支持雍王的朝臣,現在看來是我失察。”
畢竟此前鷹揚衛的追蹤沒有查到半點王疏文的痕跡,他又是他母后的母族,有這層關系,難怪自己忽視他。
“如此說來,王中丞是鄭王派?”
“母后當年還是鄭王妃,照理舅舅應該屬于支持父王的那一半朝臣。但準確說,他更像一個中立派。”
王疏文身為兩朝臣子,前朝時擔任棋侍詔,直至雍王李適立太子后才被皇祖撥入幕下成為李適的幕僚,并非主動加入。但他極力促成了鄭王妃填房入后宮之事,難道雍王、程元振統統只是臺前木偶,他才是奪嫡背后真正出謀劃策之人?
如今程元振已死,當年的計謀死無對證,唯余那筆賄金存世。按說就該讓賄金隨當年往事永遠沉寂,以免敗露,可王疏文仍執意派柳娘尋找,難不成那筆賄金還有其他意義,值得他如此費盡心力?
可惜柳娘毒發的時機就這麼巧,讓他還沒來得及細問,人就歿了。
復雜的人際關系簡直讓武飲冰頭昏腦脹,“不管他在前朝是什麼派,可在本朝他是你舅舅啊,相比當今太子李誦,他不是應該支持你的嗎?為何還指使柳娘處處與咱們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