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誼將帶來的人馬暫時安頓于縣衙,領段亦和幾名清兵徑自前往城北的縣倉。馬匹疾馳而過,沿途支起的破布底下,一張張饑餓枯瘦的臉接連探出,直至拐入縣倉所在的街巷才被遮擋不見。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酸苦,混著燒柴煦暖的煙熏味,李誼迫不及待地抬頭,登時頓住——
主倉西北隅的地面因地陷出現一個大坑,其上的梁柱也倒折進去,連帶屋頂也撕出一個半尺余寬的裂隙,坑底和四壁都殘留著海浪拍打過留下的層層鹽漬。
李誼走進縣倉,大院的地面上一灘連一灘,盡是灰黃摻著綠湯,連糠皮也混在里面,爛泥也似,看不出半點稻谷和粟米的模樣。
沈從興叫來倉儲的小吏,小吏咯噔一驚跪在地上施禮。
“糧倉什麼情況?”
小吏哆哆嗦嗦,如實稟告,“回舒王殿下,日前地震將糧倉損壞,又遭海水浸泡,倉內的糧食爛了大半,還有不少已經發霉,余下小的只能著人盡力淘洗出來。可近來天氣不好,淘出來的米糧無法晾曬,只能放入烘房烘干,而烘房有限,即便小的們晝夜不停,也來不及搶救如此大量……小的盡力了。”
院中空地的油布上盛放的一堆是目前可用的米糧,約莫不到十石,李誼蹲下抓了一把,貼近鼻端嗅嗅,“這是幾日篩出的好糧?”
“一日。其余未清洗的都攤在那邊通風。”
“眼下只這些可用了嗎?”
“是……”小吏不敢正眼看他。
李誼胸口氣瘀,愁容滿面。海安為下縣,人口也不下一千戶,即便有人員傷亡,幸存的人每日米糧消耗也不是個小數目,這點糧怎麼夠。
假若任由饑荒繼續發展,恐怕食草、食土也非不可能,最后一步便是食人了。
沈從興扎著手立在一旁,滿臉寫著無奈。反正李誼也看到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也沒辦法。
李誼蹲地苦想,忽然有些慶幸自己曾在軍中歷練,不是完全無法應對。
他起身瞪了沈從興一目,“你過來。”
沈從興應聲近前揖拜,正盼著他指條明路,“請殿下吩咐。”
“去擬刺史令,第一,在縣倉附近設粥棚,每人每日可領配糧四兩,先堅持幾日,調糧一事本王來解決;第二,開放近海,允許片板下海,捕撈近海漁獲補充糧米虧缺;第三,特殊時期膽敢有聚眾鬧事犯奸淫盜搶之徒,無需過堂,直接就地格殺,以儆效尤。”
“是,卑職即刻去擬。”
沈從興逃也似的奔出縣倉,跑回縣衙,李誼又沉聲叫住司功參軍,“高頌。”
“卑職在。”
“你們將淘揀出來的糧再檢視一遍,凡味酸苦的,絕不能送進災民嘴里。還有,你們清洗米糧的水從何處取來?”
高頌道,“從街巷外面的一處水井。”
“災民們也在使用這口井嗎?”
“是。”
李誼凝神沉思,震后正是疫病擴散的好時機,更不能在這上出差錯,“著人看管起來,切勿污染水源,并使人在災民聚居的地方播撒石灰。另外氣候漸凍,百姓難免生火取暖,要多派縣兵巡邏,以防火情。”
“喏。”
叮囑完這些,李誼方才稍歇,段亦聽完全程適時近前。
“殿下,是否需要即刻聯系河南與淮西借糧?”
李誼取下玉帶上的腰牌,“先去河南,那邊近些,派人拿著我的腰牌去,跟府尹說明情況。”
“是。”
“另外,讓其余典衛留下協助,我們回揚州。”
段亦一愣,“又回去?”
李誼細細琢磨方才沈從興應對時說出的話,謔然道,“揚州離海安百里,再如何海溢也不至于把揚州淹了。我倒是想看看他沈從興治下的義倉怎在這個節骨眼上也出事。”
*
午后,李謙不在府里,武飲冰急匆匆地從外面跑回,進了資王府便一頭扎進王妃房中。
屋內暖烘烘,甫一閉上門扉,人便被李月鹿拉到地龍邊。花楹也被偷偷請到府上,三位年紀相仿的娘子圍坐在地龍邊溝通近日發現。
爐上熏著才逮的鯉魚,李月鹿指使婢女往烤魚身上撒椒鹽茴香,武飲冰捏了捏耳朵,又在暖爐前搓搓凍僵的手,“那個小吏我剛去查訪過了,他已經死了。”
花楹微愕,“就死了?怎麼死的?”
她吐息搖頭,“不知道,聽街坊鄰居說,已經死了有一陣了。”
“這可不好辦……”李月鹿側頭望向花楹,“你還記得當年拐你的其他人麼?”
花楹目光逐漸失焦,垂下眼瞼搖搖頭,神情又恨又悵,“奴家到死也不會忘記他欺辱奴家時的樣子……可惜當時病得太重,其余人奴家都不記得了。”
火塘里的干柴嗶剝跳動,炙物漸香氣誘人。武飲冰支肘思考了一會兒,才道,“或許我們可以從這些失蹤的女郎身上入手。”
花楹覺著不妥,“那些花娘來路復雜,有時連媽媽都搞不清她們的底細,恐怕難。”
“但我去白鹿原查驗過尸體,那些被凌虐的女尸里,間或有一些良家女。”
她沒詳細解釋緣由,只說了自己的判斷。
“良家女……”李月鹿忖了忖。被圍奉天時,她便聽說過武飲冰有身驗尸的本事,猜測是她們身上某些特征與久經人事的脂粉小姐有異,選擇相信她的能力,“那這些良家女是被偷的,還是被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