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
似乎是一個已經塵封許久的名字,在此被重新拂開。
李誼順口一問,“你也識得柳娘?”
張大敬不好意思地承認,“誰還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只不過小人沒尹郎那麼長情罷了。”
他忽然有些好奇,“那你大概知曉尹鶴卿和柳娘的那些舊事罷,尹為何突然離開洛陽?”
張大敬回憶起往事。
“說是媽媽開得高價,他手頭拮據贖不起,想用一身本事從軍賺錢。但柳娘那女人拜高踩低,尹郎在軍中辛苦攢贖,她卻丟下女兒榜上高官一躍枝頭,連尹郎回來質詢也拒不見他,他遍尋不得心灰意冷,就再不回洛陽。”
兩邊的信息好像不大對稱。
尹認為是柳娘嫌貧愛富,而柳娘卻以為是尹始亂終棄,以至于瘋魔,最后殺人不眨眼,泯滅人性,到底哪邊說的是真的?
左右人已作土,是不是真的已經不重要了。李誼謔然一笑,憶及柳娘在洛陽刑獄中所袒露的怨憤,“像那胡女做出的事情。”
“胡女?”張大敬遲疑,求證道,“殿下是指柳娘嗎?”
李誼眉頭一皺,“不對嗎?”
張大敬認真回憶記憶中那個女人的樣貌,“柳娘雖炙手可熱,可她并不是胡姬啊。”
“她是漢人?”李誼頓生疑竇,“難不成二十年前洛陽有兩個叫柳娘的花娘?”
張大敬循著記憶搖頭,“并無,只春水閣那一個。”
就一個?李誼瞳孔劇顫,等等,那麼死在牢里的那個柳娘又是誰……
從前的春水閣便是后來的柳青閣,猛然想起此前臨離開洛陽時,他與小五曾去被抄沒的柳青閣調查,查獲了些信紙。
他讓紀管事打賞,再好生送張大敬出去,兀自打開書案底下的暗格。
……
洛陽冬青敷銀面,長安春柳絮如霜。
相思無盡情難斷,但愿君心似我長。
……
洛陽冬青,長安春柳,柳娘,寫給柳娘的……
李誼凝眉細品,恍然茅塞頓開。此信所見并非柳娘自戀,也不是秘密與王疏文往來,如果信是寫給真正的柳娘的,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之前是他先入為主,理所當然地以為馮仲良見過的柳娘與二十年前是同一個人,故而對此胡姬的身份并無任何懷疑。
如今她聯絡的對象浮出水面,這個“長安春柳”才是背后的實際掌權者,那麼他到底是男是女?而這個假柳娘,又是什麼人?
先入為主的思維已有前車之鑒,這次不可再想當然地推斷。
既然假柳娘為了打掩護,不惜嫁禍王疏文以轉移注意,那麼這位掌權者大約也不屬于王疏文及太子黨,那會是誰……
*
“放開我,放唔……”
藥罐碎裂,濺得滿地藥渣。懷民被兩名內侍一左一右桎住胳膊,掙扎著朝對面大喊,卻因被棉布塞住嘴,只得發出驚懼的嗚嗚聲。
劉醫正搭在手腕上的指尖顫抖,片刻后轉身拜倒。
“回皇后娘娘,方才微臣檢看過藥渣,結合脈象,可以斷定此女有孕的征象皆為藥物所致。微臣先前診斷有誤,她并無身孕。”
掣住武飲冰的幾名宮女這才撒開她,武飲冰跪在碎草上,呼吸不自覺地急促。她強按下心中的慌亂,竭力告誡自己鎮定下來。
王皇后輕佻一蔑,“好。劉醫正這次將功補過,本宮就饒你。
退下吧。”
“謝娘娘。”劉醫正兩股戰戰,爬起來拎著診箱慌慌張張逃離這個陰森的地方。
兩名小黃門也退出去,留下一張擺滿飯食的餐幾在她面前。
武飲冰是做仵作的,敏銳捕捉到其中不尋常的氣味,向后微不可見地縮了縮。
“誼兒今日有事出城,你也別指望他會回來救你。”王皇后搭住身邊的春荔起身,向她款步走近,“說吧,你還有什麼遺言?”
“為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她冷冷地盯住她。
懷民的吵鬧聲攪得王皇后心煩,直接叫內侍把他拖出去。
她命身邊的宮女把武飲冰綁縛,反抗之間,李誼歸還的那支銀簪從武飲冰發間滑落,在草墊上泛著溫潤地銀光。王皇后瞧著它,目中燃起熊熊妒火。
“本宮想消無聲息地抹掉一個人,還需要理由麼。”
武飲冰垂頭散發,王皇后俯瞰,像看一直隨時可以碾死的螞蟻。
“如果硬要給你的死找一個理由的話,便是誼兒的帝王之路需要你來血祭。”
她不明白,這位溫婉善良的皇后怎的一夜之間判若兩人,竟是來要她命的,“殿下遠見卓識,他不需要踩在死人的背上才能做皇帝。”
“說的不錯,他確實不必大開殺戒就能坐上那個位置,但是你必須死。”
華裙碾過那片藥罐渣滓,王皇后怨其不爭似的嘆了口氣。
“誼兒什麼都好,就是太重情。色字當頭一把刀,情于帝王而言著實百害而無一利,只有斷了這個念頭,他才能銅墻鐵壁所向無敵,無人能傷。他對你用情至深,不殺你,你將永遠是他的最軟的軟肋,這是他成為上位者要學的第一課。”
武飲冰不服軟,“在娘娘眼中,人情就是這麼卑鄙可憎的東西嗎?”
王皇后高傲地回眸,“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