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束著半翻髻,上插金梳,斜貼翠鈿,按照嬪位的規格,足有八朵翠鈿,熠熠生輝。雖身有疾患,但仍能看出她身段高挑,紅底黃花的齊胸裙外,裹金色單襦。
但這華貴的衣著配飾,都不足以吸引視線,因為葉嬌一眼看過去,只看到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讓人驚艷的臉龐。
讓人想到沾著露珠的牡丹、瑰麗的朝霞,和大興善寺女仙飛天的水陸畫。
歲月的風霜不能掩蓋她的美麗,只不過她的表情,不似尋常美人那般淡定從容。
她是緊張的、驚懼的,恐慌的。
她手里緊握鐵鏟,狠狠鏟向地面,地磚被她翻開,污泥弄臟了她的裙裾,鋒利的鏟子劃傷了她的手,然而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
她拼命地鏟,拼命地翻,直到李策跑過去,握住了她的雙手。
“母妃,”李策用一種恭謹又低沉的聲音安撫道,“母妃,是我啊,我是策兒。策兒回來了,你看看我,把鐵鏟放下,好嗎?”
順嬪短暫地恢復了平靜。
她盯著李策,美麗的頭輕輕歪向一邊,接著眼睛忽然瞪大,猛然掙脫他,大聲道:“你不是策兒!策兒才十三歲!策兒在地底下!讓開!你讓開!”
十三歲。
那是八年前。
那一年,原禁軍統領閻季德,為了掩蓋宮中著火的真相,用三道消息,把順嬪嚇瘋。
——皇陵塌陷,九皇子被埋,已無生還可能。
——消息有誤,請娘娘不要驚慌。九皇子安然無恙,明日便會回京。
——娘娘,九皇子的確沒有被埋。可他掉入陷阱,被野獸撕咬,尸骨無存。皇陵那邊送來了血衣,娘娘要看嗎?
三道消息,大悲大喜卻又當頭一棒。
順嬪本來就因為大火通宵未眠,神思混亂間,崩潰瘋癲。
八年了。
她的思緒始終停在瘋癲的那一刻,她的人生也停在那一刻,沒有向前走。
太醫很快趕過來。
含棠殿內一片狼藉。
順嬪依舊在掘地,李策站在她身邊,又心疼,又悲憤。
“楚王殿下,”太醫勸道,“還是奪走順嬪的鐵鏟,讓微臣給她針灸用藥,睡過去吧。”
針灸用藥并不能讓順嬪好轉,只是睡過去,安靜而已。
李策有些猶豫。
太醫又道:“情緒激動不利于病情減輕,實在不行,就委屈娘娘了。”
李策尚未回答,葉嬌便上前一步,打斷了太醫的話。
“針灸用藥,就能讓娘娘病情減輕嗎?”
太醫看向葉嬌,對她顯然有些懼怕,垂首道:“那依武侯長之見,應該怎樣?”
“去找東西吧,”葉嬌向順嬪走去,“鏟子、鋤頭、鐵耙,只要能翻地的,都拿過來,越多越好。”
她說完看向李策,神情憐惜。李策瞬間明白了葉嬌的想法,轉身命令內侍宮婢道:“快去!宮內禁止攜帶兵器,但這些都是農具。若有禁軍盤問,就說是本王要的。”
他說著解下腰牌,丟過去。
內侍宮婢一溜煙跑走,過不多久又陸續回來,手上果然拿著各種農具。
“御花園春耕翻土,奴婢們到那里借的。”
“好,”葉嬌道,“既然娘娘要挖地翻土,咱們索性翻個利索。今日含棠殿沒有別的事,一應宮務全部停下,挖地吧。”
“這……”太醫瞪著眼睛抱緊藥箱,不知該怎麼辦。葉嬌把他推開,取過一根鐵耙,重重插入泥土。
新土翻出來,倒讓一直忙碌的順嬪怔了怔。
“你干什麼?”她尖著嗓子,厲聲問。
葉嬌扭頭看她,笑道:“這麼巧?你也挖地啊?”
順嬪呆在原地,半晌才道:“我找我兒子!”
“這麼巧?”葉嬌再次道,“我找我夫君!”
你的兒子長大了,將要是我的夫君。可你還在找十三歲的他,既然如此,我幫你一起找吧。
葉嬌說著繼續干活,順便反手抹了一把汗水,又招呼身后的內侍宮婢。
“來啊!你們一起幫忙!找到我的夫君,重重有賞!”
許多人涌上來,李策也走過來,拿過葉嬌手中的農具。
“我來。”他輕聲道。聲音低沉沙啞,像在克制著什麼情緒。
眾人拾柴火焰高,眾人挖地,很快就挖了個一人深的坑。
“接著怎麼挖?”有內侍小聲詢問,李策已經跳進坑中,在側壁鑿了個坑。
“橫向,”他正色道,“橫著挖。”
橫著挖,就是挖墓道了。
許多人跳進深坑,順嬪跳不進去,急得要拿鐵鏟砸人。
葉嬌把鐵鏟搶過來,哄她道:“這些都是我請來幫忙找你兒子的。娘娘在這里等著,你兒子很快就找到了。”
順嬪不依,掙扎著非要跳進去,內侍和宮婢只好讓出來。
她盯著那個只有幾尺深的側壁,手指插入冰冷的泥土,胡亂扒著翻找。
“策兒,策兒呢?我兒子呢?”
很快,她的手指便被泥土磨破,鮮血把土壤染成褐色,觸目驚心。
葉嬌抓起李策的衣袖,把他引到順嬪面前。
“娘娘!”她故作驚訝,聲音比順嬪還高,“找到了!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兒子?”
順嬪猛然轉過頭,一雙清亮的眼睛盯著李策,神情緊張鄭重,嘴唇抖動,過了許久,忽然退后一步道:“不是,他不是。”
失望籠罩她的臉頰,然而她并未絕望,而是轉過身,繼續尋找自己的孩子。
剎那間,李策眼中蓄滿淚水。
他在逼仄的土坑中上前一步,哽咽道:“母妃——”
然而這句話還沒有說完,葉嬌便抓了一把被順嬪染上血跡的泥土,糊了李策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