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的額頭、臉頰、下巴頓時被糊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和順嬪一樣美麗明亮的眼睛。
葉嬌把順嬪拉回來。
“娘娘,你看仔細!”
順嬪的視線挪到李策臉上,手里的鐵鏟也掉落在地。
她就那麼呆呆地看著李策,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抬起雙手,又忽然甩著手,甩掉上面的泥土,在自己身上擦了好幾下,才顫抖著上前,似乎要捧起李策的臉,手卻停在李策臉頰兩邊,問道:“你……你……”
她努力想著該怎麼說話,長久的瘋癲讓她忘記許多詞語。
順嬪的嘴巴張張合合,臉上的肌膚似乎在抖動,淚水傾瀉而出,似乎怎麼也止不住哭泣。
終于,順嬪開口道,“你餓不餓?策兒,策兒,你餓不餓?娘……娘來晚了。”
你餓不餓?
這是天底下的娘親,最常擔憂的事。
娘來晚了。
娘希望在你人生的任何危險瞬間,都擋在你面前。
李策張開雙臂,擁住順嬪的肩膀。他緊緊地抱著自己的生母,雖淚流滿面,卻笑著安慰:“娘來得不晚,兒子好好的,讓娘擔憂了。”
“這……”太醫走近幾步,勾著頭看向順嬪,又退回來,驚喜交加地,打開藥箱拿出順嬪的醫案,喊道,“快扶娘娘出來,讓微臣診脈!”
含棠殿挖了一個時辰地后,在紫宸殿議政的大唐皇帝終于聽說了這件事。
顯然,傳來的訊息不太準確。
“圣上,”內侍稟告道,“武侯長葉嬌,在皇宮刨地。聽人說,再挖下去,墻就挖倒了。”
“刨地?”皇帝頓時覺得今年春耕的大事,可以明日再議。
“她想干什麼?朕的皇宮惹她了嗎?快擺駕!朕去看看!”
從表面來看,皇帝挺生氣。
但高福的臉上,倒是云淡風輕,還露出莫名的笑意。
……
帝駕尚未到達含棠殿,遠遠便聽到哭聲。
皇帝很想問一句誰死了,但他自持身份,不能那麼魯莽地說話。
反正不可能是葉嬌死了,人都說禍害遺千年嘛,葉嬌才幾歲?
皇帝阻止內侍傳旨接駕,他下輦步行,剛走到院門處,便見里面堆滿了土。
土堆左一個,右一個,上面還歪斜著不少地磚。亂七八糟的農具丟在地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要摔個跟頭。
或者——掉進坑里。
皇帝活了幾十年,從未見宮中這麼亂過。
“圣上,您慢一點。”
高福上前扶住皇帝,揀些干凈的地面,陪皇帝進去。
含棠殿敞開著大門,哭的是那些內侍奴婢。
“娘娘,您看看奴婢,認識嗎?奴婢以前在尚寢局做事,是司飾女官。有一回奴婢送錯頭飾,娘娘沒有怪罪。”
一個宮婢跪行到順嬪腳前,仰著臉,充滿期待地問。
“娘娘,您再看看奴婢。奴婢以前是尚功局的,也曾與娘娘有過一面之緣。”
一個內侍跟著問。
“還有奴婢,奴婢以前在白昭儀宮里做事。您有一次見奴婢受傷,還給了藥膏。”
……
這些詢問讓皇帝有些糊涂。
順嬪一個瘋傻之人,怎麼會記得你們呢?她連自己昨日吃了什麼,都不會記得。
而且你看她今日,華麗的衣裙上滿是泥垢,淚水沖臟了妝容,只不過那一雙眼睛——
皇帝驚怔地睜大眼,蹙眉看著順嬪,上前一步。
不對,那不是瘋傻之人的眼睛。
那雙眼睛悲傷卻有力量,眼神清亮,交織著驚訝和滿足的情緒。
她——
就在此時,順嬪坐在春凳上,緩緩搖頭道:“本宮不太——記得,”她的視線在人群中尋找,問道,“疏桐呢?秋嬤嬤呢?怎麼不見?”
她問疏桐?她問秋嬤嬤?那是她的陪嫁丫頭和奶娘!
皇帝驚喜交加,再也顧不得道路臟亂,他大步邁過門欄,問道:“順兒!你何時好了?
殿內頓時跪倒一片。
皇帝這才看到李策和葉嬌。
他們站在順嬪身邊,順嬪的一只手緊握李策的衣袖,仿佛擔心他會飛走。葉嬌緊貼李策站著,見皇帝進殿,連忙跪地施禮。
皇帝懶得示意他們起身,他的注意力都在順嬪身上。
“順兒!”他端詳著順嬪的臉,確認對方已經恢復神智,大喜道,“這可太好了!尚藥局總算還有醫術高明的太醫!”
殿內的確跪著一位太醫,只不過那太醫在頻頻擦汗。
順嬪抬頭看著皇帝,接著按住椅背緩緩起身。她的眼淚再一次涌出,唇角卻是笑著的。
剎那間,崇敬、依戀、委屈又感慨萬千的神情在順嬪臉上掠過,可她又自慚形穢道:“臣妾——容貌不整,請容梳洗打扮,再來見駕。”
皇帝握住了順嬪的手。
梳洗什麼?難道朕還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子嗎?
他又看了李策一眼。
“你是怎麼回事?”皇帝斥問道,“怎麼一臉泥?”
“回稟圣上,”葉嬌在一旁道,“是微臣糊的。”
皇帝的視線挪到葉嬌臉上。
怎麼壞事總有你?
皇帝腹誹道:“你們才該去洗洗,去打一盆熱水來,朕來為順嬪凈面。”
含棠殿的下人高興得要跳起來,他們亂糟糟地奔出去,個個臉上都帶著笑容。
雙手浸入溫水,洗干凈泥垢,皇帝才發現順嬪手上有傷。
又喚太醫進來涂藥。
“你能醫好順嬪,”皇帝仍難掩激動道,“朕重重有賞。”
“微臣愧不敢當,”太醫汗顏道,“是葉武侯長的主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