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門上貼著封條,但其實封條已經被撕去一半,門開著,里面凌亂一片。看來官府抄家后,附近的流氓地痞又進去搜刮了一遍。
“喚人。”閻寄雪開口道。
她身后的婢女連忙對著門內喊道:“仔仔——山哥兒——二丫——”
喊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閻寄雪幾個侄子侄女的名字。
皇帝只罰閻府十四歲以上的人杖責八十,徒刑五年。十四歲以下的,能逃過一死。
閻寄雪偷偷找人傳過信兒,要他們留在原地,等她來。她不敢拜托任何人看顧這些孩子,害怕橫生變故。
婢女呼喚許久,才見一個只穿著破爛里衣的孩童走出來。
他只有七八歲,頭發已經數日沒有梳洗,臉卻很干凈,從閻府內跑出來,只穿著一只鞋子,手里抓著一把榆錢。
那是榆樹新發的嫩芽,可以吃。
“山哥兒!”閻寄雪一眼認出他。
那孩子站在門口,呆了呆,突然大哭起來。
閻寄雪嫁人后,便沒有回過娘家。她有些擔心這孩子已經想不起自己,但好在山哥兒哭了一時,便跪在地上,對閻寄雪磕了個頭。
“姑母,您總算回來了。他們抓走了父親母親,祖母和曾祖母,還有哥哥姐姐們。我想去找,又怕您回來找不到我。我……”
“仔仔、二丫和妞妞呢?”閻寄雪拉起侄子問。
“仔仔被搶東西的人打死了,我把他埋在井里。”山哥兒使勁兒抹一把淚,“二丫肚子餓,我去給她夠榆錢,一轉身,她就不見了。妞妞非要跟著娘,娘抱著她,跟官府的人走了。”
閻寄雪怔怔地站在府門口,牽緊山哥兒的手。
“咱們也走,”她的淚水溢出眼眶,哽咽道,“咱們離京,回老家。”
“不找父親母親嗎?不找二丫妞妞了?”山哥兒抬起頭,看著眼前有些陌生,又讓人依賴的女人。
“不找了,”閻寄雪道,“但是我會告訴你,我們的仇人是誰。”
數輛馬車浩浩蕩蕩,離開京城。
閻寄雪雇了鏢局護送,一直到安然穿過城門,才松了一口氣。
太好了,朝廷沒有趕盡殺絕,晉王也放過了她。
過不了多久,天就會黑了。
“小姐,咱們歇一歇,茶攤子前喝口粗茶吧?”一名護鏢鏢師突然道。
閻寄雪掀開車簾,果然見官道旁邊一塊略寬闊的空地上,有個簡陋的茶肆。
一個茶爐、兩張桌案,幾根板凳,干凈整潔。
一位客人正安坐飲茶,年約五十,穿墨綠色道袍,是個道長。道長一邊品茶,一邊看著遠處圜丘的方向,神思沉沉。
不知為何,閻寄雪覺得他有些眼熟。
……
閻府家教很嚴。
閻季德雖是武將,但他學著那些文官教養女兒的方式,十四歲以后,就不準閻寄雪出門了。
嫁給李璋后,閻寄雪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恪守侍妾本分。
能讓她覺得眼熟的人,除非是在十四歲前,跟隨父親或者母親,見過這人。
她想了想,微微搖頭,在心底嘲笑自己。
人生已至如此境地,竟還有心多管閑事。
侄子山哥兒已經在馬車里啃了好幾個饅頭,聽到外面鏢師飲茶的聲音,咽了口吐沫。
閻寄雪看在眼里,喚丫頭過來。
她的貼身丫頭已經發賣,留在身邊的,是以前的粗使婢女。模樣丑陋、不懂察言觀色,但好在身體結實,不必擔心會病死在路上。
“去買一壺茶。”閻寄雪道。
丫頭甩開胳膊,風風火火地去了,不多久,便把茶水送過來。閻寄雪接茶,見那道人的視線跟隨丫頭,正落在她臉上。
閻寄雪神情一僵,下意識點頭。
道人也對她開口,眉心微鎖,嘴唇輕啟,說了兩個字。
他的聲音很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只是那表情帶著些洞若觀火的安撫意味。閻寄雪聽不真切,只記住了他的口型。她放下車簾,在心里想了想。
鏢師啟程,一路上微風和潤春花璀璨,然而閻寄雪只覺得風霜相逼,看到的,只是花落泥沼的凄慘。
半個月后,有人輾轉找到她,遞上閻季德的遺物。閻寄雪用顫抖的手打開,不知為何,忽然想到那道人的口型。
她唇角抖動,心中轟然一聲。
“節哀。”
他說的是節哀。
算算時間,他們在長安城外茶肆相遇的時候,正是父親亡故當天。
那位高人,到底是誰?
閻寄雪攥緊父親的遺物,門外有家丁詢問:“小姐,您說要收留沒人要的孤兒。街面上有個,小的帶來了。”
閻寄雪收起遺物,也收拾心情,點頭道:“帶進來吧。”
無論那道人是誰,京都的事已經與她無關。想要爬回去,想要復仇,當下的每刻鐘,都不能虛度。
那日閻寄雪的馬車離開后,道長又在茶肆等來一個人。
這人同樣身穿道袍,從京都方向急匆匆趕來,騎著一匹壯馬。見到道長,他撩袍下跪,還未說話,淚水已經掉下來。
這人正是王遷山。
“師父……”王遷山哽咽道,“您老人家何時回來的?若不是徒兒一時興起,用蓍草占卦,還不知道您回來了!您餓不餓?吃得好嗎?住在哪里?怎麼沒有行李?”
他一邊說一邊抹淚,真情袒露,完全沒有出家人的模樣。
被王遷山喚作師父的男人神情溫和,抬手扶正王遷山頭頂的桃木簪,開口道:“你起來,把茶水錢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