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是被人籌劃至此,王曜一方面慶幸,一方面,又覺得恐懼。
能讓一個人心甘情愿去死,他們的手段非同小可。
王曜戰戰兢兢,低著頭等待皇帝裁決。皇帝只靜默一刻,便問李策道:“楚王,你覺得此事如何?”
李策神情微動,回答道:“京兆府府尹劉硯做事認真,他的人既已查出原委,兒臣相信。”
皇帝板著臉,神情依舊憤怒。
“因怨生恨,竟試圖引燃火藥?大唐軍器監,何時混入此等孽畜?王曜,都是你干的好事!”
王曜顫抖著請罪。
皇帝厭倦道:“拖出去!先杖責二十,再送大理寺發落!”
王曜一句話都不敢辯駁,任由衛士上前,把他拉拽出去。
殿內只剩下李策和葉嬌,皇帝的神情漸漸寬和,抬額示意道:“你們起來吧。”
此時高福上前,說服藥的時辰到了。
李策忙走過去,親自接過藥碗,跪立床頭,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端起藥碗,喝了一口,許是因為太苦,停頓一會兒,才慢慢飲盡。他手中端著空碗,蹙眉道:“朕聽人說,你為了滅火,不顧死活第一個沖進火藥庫?”
李策垂頭答道:“事關大唐國威,也關系到附近百姓,兒臣不敢大意。”
皇帝嘆了口氣,把藥碗遞回給李策,搖頭道:“你怕百姓被炸死,就沒有想過,朕也怕你死了嗎?”
他的聲音褪去了君王的威厲,只讓人覺得慈愛關切。
李策身形微動,沒有言語,站在不遠處的葉嬌卻落了淚。
皇帝又道:“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朕有七個孩子夭折,這其中有一個兒子,六個女兒。到如今長大的公主,也只有三個,卻各個體弱多病。
為了向彭祖借壽,朕甚至給她們改姓為彭,送出宮撫養。”
彭祖是道教的神仙,傳說是帝顓頊之玄孫,活到八百多歲。
李策應聲道:“公主們已經安然長大了,年節時兒臣見到她們,很是慶幸。”
皇帝的聲音突然有些傷感。
“她們風吹即倒,身體都不太好。你不知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凄楚。即便身懷赤子之心,也要多想想父母。太子就穩妥些,知道大致無礙,才敢近前。”
李策稱是,皇帝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軍器監眾人合力救火,朕就不再責罰了。”皇帝說著看向葉嬌,和顏悅色道,“以后啊,你替朕多管管他。”
雖然聽起來是在責怪,但皇帝的語氣里既有嫌棄又有贊賞,讓葉嬌破涕為笑。
“微臣可不敢管,他倔得很。”
皇帝指著葉嬌連連搖頭,笑出了聲,聽起來中氣十足,病情儼然已有好轉。
李策心中寬慰,緩緩起身。
離開大明宮后,他們徑直向京兆府走去。
二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
劉硯雖然已經驗過工匠的尸體,但他們一定要去看看,才能放心。
……
自縊的工匠被安置在京兆府驗尸房內。劉硯聽說楚王和葉郎中到了,忙親自來迎。
見他們雖衣衫整齊,卻到處都是泥印煙灰,劉硯知道軍器監救火的情形,動容道:“楚王殿下,還是先去凈面更衣,再來不遲。”
李策肅然道:“煩請劉府尹帶我們去看看驗尸記檔,好去回稟圣上。”
劉硯不再勸,陪他們一起走到驗尸房外。差官早送上遮掩尸臭的藥丸,他們含在舌下,掀簾而入。
這里除了那工匠的尸體,還停著好幾具。
劉硯顯然親自監督過仵作驗尸,徑直把他們帶到工匠尸體前,又把記檔遞上去。
工匠看起來三十來歲,個頭不高,申字臉、高鼻梁、皮膚黝黑。死的時間尚短,還沒有長出尸斑。因為勒在喉上,他口閉牙緊,舌抵齒而不出,唇口黑,兩眼合,身上沒有其他傷痕,袖口衣間,被火油浸濕。
李策按照記檔內容一一對比,分毫不差。
葉嬌站在尸體前,雖然心里有些畏懼,胃中翻江倒海一般,還是忍著難受,仔細打量。
“沒有錯漏。”李策放下心,又覺得仍有疑慮。
工匠被逐出兵部,也是常有的事。怎麼這個就偏偏又是踹門又是伺機縱火,弄出這麼大的亂子?
做了錯事,不等官府拿問,就死得干干凈凈。
且好巧不巧,是在太子冊封大典當日。
李策隨劉硯走到院子里,問道:“有沒有查過他的家人?”
“查過,”劉硯道,“他原是去年甘州地動后的流民,趁亂進京,因為擅長淬煉鐵器,被招入軍器監。一個人生活,了無牽掛。”
李策沉沉點頭,見葉嬌心神不定,擔憂道:“沒有嚇到你吧?”
“沒有,”葉嬌又看了停尸房一眼,秀眉微蹙道,“我只是覺得這工匠的長相,有種說不出的奇怪。”
劉硯捋須沉思,對李策道:“下官會差人去甘州一趟,查查他還有沒有什麼親眷。”
查親眷,也是查他的交際往來,查別的線索。
其實此時結案,也不會有人質疑。但劉硯有些軸,但凡有一點疑心之處,他也會刨根究底、調查明白。
李策道一聲有勞,劉硯心事凝重離去。
傍晚的風吹散二人身上的煙塵,李策這才顧上瞧瞧衣衫上的臟污,又看看葉嬌,道:“還是去趙王府找件衣服換過,再回安國公府吧,免得伯母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