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車中扶正頭冠,理直衣袖,撥亮燭光,確認笏板上的字沒有錯漏,再掀開車簾,問一句:“豆腐腦有咸的嗎?”
“有!有!”小販掀開熱氣騰騰的木蓋,舀出滿滿一碗,放上作料,恭恭敬敬遞過去。
另有一輛馬車停在路邊,里面相熟的官員掀開車簾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肯嘗嘗甜味兒的豆腐腦啊。”
“你不也是,”吸溜了一口美味,這位官員道,“甜的吃了這麼多年,牙早壞了吧?”
“托您的福,”同僚笑著道,“啃羊肉還不塞牙呢。”他接回自己的碗,問那店主,“今日有人吃了甜咸兩摻的吧?”
“大人怎麼知道?”店主笑著,“是個生面孔。”
兩位官員看向對方,相視一笑。
“看來有些人去了劍南道十幾年,口味倒沒改。”
“那或許,”車簾放下,其中一人喃喃自語,“暴脾氣也沒有變。”
白泛兮站在朝堂上,因肩膀寬闊個頭又高,足能擋住身后兩個人。
他的眉尾很寬,高高上揚,像一把鋼刀從空中劈下。就算笑著,也常常讓人覺得害怕。
他站得不算筆直,可是那凜然而立的氣勢,讓人下意識便露出敬重的表情。
太子李璋側坐御座,先詢問白泛兮劍南道的情況,再傳旨意,封他為輔國大將軍,加禁軍統領,兼太子太傅。
輔國大將軍,正二品,算是超擢。但他目前只用負責禁軍,所以禁軍統領才是實職。至于太子太傅,是要負責教習太子武藝。
所以從明面上,他已經是太子一黨。
出乎意料,白泛兮沒有推拒。
他領旨謝恩,又問:“不知劍南道的兵馬要交給哪位大人統領?微臣好交接妥當。”
“尚未御批,”李璋道,“今日朝會,眾卿也可推舉合適人選。”
聽說要推舉劍南道大將軍,朝臣頓時議論紛紛。
不多時,便有人舉起笏板,推舉武官。
“臣推舉山南道節度使魯州裴兼任劍南道大將軍。”
“臣推舉江南道辰州刺史魯一丞。”
“臣推舉河東道節度使鄭奉安。”
……
推舉聲不絕于耳,一片滔滔不絕的緋衣朝臣中,也有朝臣悶不做聲,只靜靜聽著。
比如京兆府府尹劉硯,他明知故問,低聲疑惑道:“怎麼都是魯家的?”
“自然都是淑妃娘娘的親眷。”劉硯旁邊的官員撞了撞他的胳膊,竊竊私語,“大唐軍中,小半都是魯家人。”
魯淑妃,魏王李琛的生母,是魯僖公后裔。世家大族,自然人才輩出。
“鄭奉安不是吧?”劉硯問。
“他雖然不姓魯,”同僚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但他娶了魯家的姑娘,自然就是半個魯家人。”
劉硯不太愛說話,困惑解開后便沉默不語。
可是跟他一起并排跪了幾年,好不容易逮到對方主動說話的同僚,顯然不肯罷休。
同僚繼續透露消息給劉硯:“那個鄭奉安,以前窮得很,聽說武試入選后,跑河邊撿了一筐野鴨蛋,拜謝恩師。傍上了魯家人,不知道有多歡喜呢。聽說他那妻子,黑得煤炭一般。成婚十幾年,他也不敢換妻納妾。”
劉硯對這些小道消息不感興趣,他只是在一片推舉聲中,聽出了不同尋常。
他都覺得有異,當今圣上,還不知怎麼想呢。
按照慣例,朝會后,太子和丞相一起,還要帶著幾位朝臣,在政事堂商量朝政要事。
今日最重要的,便是擬定幾位劍南道大將軍人選,交圣上朱批。
李璋看著名冊,與丞相傅謙對視一眼,再遞給國子祭酒魯逸。
國子祭酒,是國子監長官,從三品。
雖然官職不算太高,卻因為國子監是大唐最高學府,祭酒又是科舉主考官,故而門生遍天下。
當今大唐朝臣中,便有不少六部重臣,是魯逸的學生。
也因此,皇帝對魯逸分外器重。
魯逸年過半百,卻精神抖擻,蓄著向上翹的八字胡,胖乎乎的身形,看起來脾氣很好。
他恭敬地接過名冊,看到那上面有好幾個姓魯的,頓時蹙眉搖頭。
“這不是胡鬧嗎?”他道,“他們要麼重任在肩,要麼能力不足,怎麼都推舉做劍南道大將軍了?”
李璋神情微動,凝神不語。推舉魯氏,當然是他的安排。李琛不會以為,他可以安安生生在床上養傷吧?
傅謙問道:“魯祭酒的意思是?”
“劃掉劃掉。”魯逸說著就拿起毛筆,在好幾個名字上打叉。打到最后鄭奉安的名字,他略有些猶豫,手中的毛筆已經被傅謙拿走。
“舉賢不避親,”傅謙笑道,“再由你劃下去,這張紙就空了。”
“義琰兄,”魯逸擺手道,“這樣不妥啊。”
義琰是傅謙的字,魯逸同傅謙私交甚篤,故而喜歡這麼稱呼。
傅謙不允,其他朝臣也跟著勸,魯逸只得作罷。
“晉州出了軍械的事,”魯逸說出他的擔憂,“鄭奉安身為河東道節度使,責無旁貸。這種時候,不可調離。”
名冊送到皇帝面前時,已經沒有魯氏武官。而同魯氏有關系的鄭奉安,名字旁也特地用小字批注了晉州軍械的事。
“是魯祭酒批注的,”李璋留意皇帝的神情,稟告道,“他還劃去了幾位被推舉的魯氏將軍。”
皇帝放下奏疏,清亮有神的眼睛注視李璋,緩緩道:“朝堂上的事,朕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