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蔑?”皇帝彎下腰,蘸取白瓷盤中的顏色,在畫布上輕輕勾勒出太液池的輪廓。
皇帝前些日子躺太久,御醫建議可以畫畫習字,活動肩頸和四肢關節。
難得今日心情不錯,高福反復催請,才能成行。
“朕知道葉嬌那孩子招人……”皇帝端詳畫布,遲遲沒有落筆,“小九喜歡,嚴從錚喜歡,多一個太子喜歡,也沒必要視作洪水猛獸。但是——”
皇帝的聲音仍然很低,額頭卻有青筋暴起,一字一句道:“他喜歡誰都可以,想要誰都可以,就是不能禍害小九!”
“啪”地一聲,畫筆摔在畫布上,一團灰色的顏料散開,弄臟了整幅畫面。
“圣上息怒。”高福滑跪在地,勸道,“您的身子剛好,再不能肝郁氣結了。皇子惹您生氣,您打也好,罵也好,求圣上別傷了身子啊。”
“朕知道了這件事,”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就不能裝作若無其事。去把太子喊來,朕倒要問問他,他這個太子,還想不想當了?”
幾乎就在皇帝說完這句話的一瞬間,高福從地上彈起來,向東宮飛奔而去。
這件事絕不能鬧得人盡皆知。
太子李璋正在政事堂議事,高福來傳口諭,他有些驚訝地走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根朱批的紅筆。
“怎麼勞你親自過來?”李璋溫和道。
“殿下快請移步,”高福滿臉通紅,見李策也在政事堂,更覺尷尬,不由得后退一步,引著李璋走到臺階下,才開口道,“魏王妃在牢中胡言亂語,惹圣上震怒了。”
“她說什麼?”李璋神色如常,從容不迫。
高福張了張口,覺得難以啟齒。
“盡管說。”李璋催促道。
“她說,”高福壓低聲音道,“她污蔑太子殿下您,喜歡楚王妃葉氏。”
太子沒有應聲,幾位朝臣有些著急地站在門口,看向這邊。
而太子似乎被冰凍般動彈不得,直到高福看到一根紅色的筆從太子手中掉落,在他繡著九章紋和盤龍的袍服上,留下一道紅色的污漬。
那麼明顯,像是受傷時灑落的血。
“殿下?”高福握緊拂塵低頭,不敢看太子的神色,只是提醒他不能耽擱。
李璋向前走去,第一步甚至有些慌亂,但他很快便恢復了穩健的步伐,除了緊繃的神色,看不出什麼不同。
等到了皇帝面前,李璋甚至還含著笑意,道:“太液池的荷葉已經這麼綠了?兒臣粗心,竟沒有察覺。”
桌案上的紙筆已經收起,皇帝坐在池水邊的石凳上,像一個觀山游水的富家翁。
聽到李璋的聲音,他的怒氣似乎消散許多,問道:“太子聽說過息夫人的故事嗎?”
李璋跪在皇帝面前,規規矩矩答道:“息夫人是春秋時息國國君的妻子,楚王滅息國,將她據為己有。她雖然受寵,卻始終不愿意同楚國國王說話。王維曾作《息夫人》詩,贊賞她不忘舊恩的品行。”
這個回答沒有錯漏,但皇帝在意的顯然不是息夫人的品德。
“那你來告訴朕,”皇帝道,“息國因何而滅?”
李璋略微遲疑,皇帝已經開口道:“因為楚文王想得到息夫人。”
因為一個女人滅國,這才是一國儲君該提防警惕的事。十四歲時,就在這太液池邊,他已經給過李璋教訓。
或許是因為隔太久,他忘記了吧。
李璋呆怔一瞬,便重重叩首道:“兒臣不懂,請父皇明示。”
“這便是朕的明示!”皇帝語氣很重,咳嗽一聲,又道,“眾口鑠金,朕不會被小人挑撥,傷了你我父子二人的和氣。無論是朕的女人,還是皇室其他女人,你若敢碰,朕就敢廢太子!”
李璋的頭仍抵著地面,渾身顫抖道:“兒臣絕不敢背德忘恩,讓父皇失望。”
葉嬌是李璋的弟媳,是皇室女眷;李策曾在晉州查明真相,幫助太子洗脫冤屈。
若碰葉嬌,便是背德。
若傷李策,便是忘恩。
他們都沒有提起“葉嬌”二字,又像是什麼都說了。
皇帝揮手道:“你回去路上,去立政殿看看你母親。”
李璋叩首起身,額頭有一點紅痕,似乎腫了。
皇帝望著他,嘆了口氣:“讓杜瀟然給你涂涂藥。”
杜瀟然是皇后宮中的女官,皇帝這麼說,是不想驚動御醫。
“你覺得朕偏心?”太子剛走,皇帝就看著高福的神情,問道。
“老奴只是贊嘆圣上英明。圣上雖然點到為止,但太子聰慧,必然也懂了。”高福解釋道。
皇帝目色深沉,盯著荷葉許久,才涼聲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朕記得葉嬌還扎過太子一刀,刀口很深,過了一個月,御醫才說已經愈合。”
皇帝關心太子的身體,常常詢問御醫。
高福只是低著頭,沒敢出聲。
“后來!”皇帝突然似想起來什麼,驚聲道,“后來李歹謀逆,在東宮,門檐塌下來,李璋是不是去護葉嬌了?”
“這……”高福道,“當時老奴只顧著圣上的安危,沒有注意啊。”
“一定是!”皇帝道,“他的頭被砸傷了。”
皇帝頓時覺得事情有些棘手。
如果李璋只是對葉嬌有一些好感,被嚴霜序知道了,他警告幾句,太子便會注意分寸。
但如果太子愿意舍身救護葉嬌呢?
是不是……
皇帝心中掠過一個想法,但卻瞬間被他否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