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攥緊披帛,把光滑的絲綢絞在手中,眼神羞怯,看看幾位朝臣,臉頰微紅道:“沒能見。”
李璋暗暗松了一口氣。
“沒有見,也就是說你到達嚴府時,嚴大人不在府中。”
“不是的不是的,”舒文連連搖頭,“我說沒能見,是因為林鏡不讓我見。嚴大人被燒傷,林鏡剪開他的衣服醫治。我們男女有別,怎麼見?”
林鏡的確攔住她,而關于剪衣服療傷的事,是葉嬌親口所說。這樣半真半假,希望能夠糊弄過去。
舒文說著抬手捂臉。
“林鏡?”皇帝問。
這個名字有些陌生。
“是兵部的一個主事吏員,以前跟著楚王妃做事。”一直沒有說話的兵部尚書宋守節解釋道。
“那這次,是兵部安排他守衛嚴府?”皇帝問。
“是楚王妃。”宋守節一直同葉嬌不太對付,頗有些不悅,“大唐兵部,倒是任由楚王妃差遣了。”
同太子一起負責京都防衛的京兆府尹劉硯抬頭,眼皮跳了一下。
“宋尚書,”劉硯道,“武候來報,說您的人白天也在守衛嚴府,卻不知是聽誰差遣。”
宋守節怔住。
白天的看守當然是他安排的。長公主托他幫忙,以免魯氏余孽報復嚴從錚。這點事,就不用捅到皇帝面前了吧?
“是正常巡視。”宋守節道,“本官是怕魯氏生亂。”
“如此,”劉硯了然地笑笑,“看來六皇子殿下前些日子去嚴府探病,也是怕魯氏生亂。”
劉硯并未盯著李璨,但他在嚴府外逗弄林鏡,扔得滿地都是紙屑,早就在武候鋪傳遍。
太子李璋聽到這句,臉色漸暗。
劉硯揣好手中的笏板,嘆息道:“小小嚴府,至于嗎?”
這句話意味深長,落進皇帝心里。
昨夜千頭萬緒,無法理清。
大理寺已經報稱,找到了炸毀天牢的疑犯,是藏在兵部的魯氏余孽。可惜那人已死,死無對證。
許多人懷疑嚴從錚,但其實皇帝認為,嚴從錚有沒有劫獄已經不重要。
首犯李琛已死,李琛的兒子也未能活命。
其余罪犯大多在逃跑時被殺,也算罪有應得。
劉硯的話點醒了皇帝。
那麼多人盯著嚴府,到底是怕魯氏余孽生事,還是希望他們生事?
是擔心嚴從錚無法做事,還是擔心他不去做事?
這里面,也就只有葉嬌是真心保護吧?
心中很亂,像許多條麻繩攪在一起,越要抽絲剝繭,越感覺迷霧重重。
皇帝端起茶盞,卻沒有喝。
有一件事他很肯定。
朝廷中有人不想要嚴從錚做官,對他提防、畏懼,甚至意圖陷害。
“嚴從錚的傷重嗎?”皇帝詢問道。
無人應聲,李璋道:“兒臣見過御醫,說是雙腿燒傷,有些時日不能下床了。”
他的眼中有不易察覺的冷意。
即便嚴從錚逃脫罪責,也不能讓他到云州上任、繼續做官。
吏部尚書裴典適時開口道:“如此,恐怕要休養一陣子,云州那邊……”
皇帝微微頷首,心中逐漸明亮。
他的判斷沒有錯。
“另外委任官員吧。”皇帝道,“傳朕的旨意,允準他盡孝,安葬嚴氏親族。”
裴典吃了一驚,稱頌皇帝仁德。
皇帝臉上并無笑意。
“身體不好,讓嚴從錚遠去北境,是強人所難了。他前些日子上了許多奏折,懇求辭官離京,放歸田野。朕一直沒有準許。如今他既然再添傷情,朕便允準他安葬完嚴廉后,隨性而為吧。
至于官職,就做四品中大夫,無實職。”
中大夫是文散官,不帶職事、以勤酬勞。
裴典俯身稱是。
皇帝斜睨李璋一眼。
李璋恭謹肅立,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可皇帝在心中嘆了口氣。
太子容不下嚴從錚。
容不下一個親族謀逆的孤臣,升職做官。
如此心胸,將來如何讓朝臣盡心竭力、肝腦涂地?
他轉頭看向舒文,問道:“嚴從錚惹你生氣,家中又生出變故,與你云泥之別,你怎麼還護著他呢?”
舒文垂頭答道:“因為他是個好人。”
這個回答讓皇帝笑了。
“若朕為你們賜婚,你這次肯嗎?”
舒文放開攥緊的披帛,微張檀口步搖亂顫,說不出話來。
嚴府仍然破敗。
在這位僅存的主人沒有恢復、不想打理之前,是不會好了。
舒文站在院落中,半晌沒有抬步。
問診的御醫提著藥箱走出來,見到舒文,對她施禮。
“他還好嗎?”舒文問。
御醫點頭道:“嚴大人請舒小姐移步。”
舒文深吸一口氣,整理自己的衣服發簪,又努力微笑。她小心翼翼地走進去,似乎連一只低飛的蚊蟲,都不敢驚動。
嚴從錚躺在床上,雙腿包裹厚厚的紗布。
聽說燒傷很疼,他卻仍然含笑道:“你來了?”
“我告訴嚴大人一件事。”舒文靠近一步,道,“圣上要為我們賜婚,我……”
嚴從錚看向她。
他的眼神果然還和以前一樣,讓人難過。
尊重、友好、溫和,卻沒有男女之間的試探、親近、牽絆。
“我拒絕了。”舒文狠下心,干凈利索道。
……
嚴從錚慢慢坐起。
他身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臉頰消瘦了些。這里明明是室內,那雙眼眸卻似倒映山川湖海,清亮深邃。
筆直的下頜骨束緊他的志向抱負、愁腸百結;束緊他跌落云端的命運;束緊荒涼、困苦、顛沛流離,只留下唇角那抹淺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