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謹小慎微、委曲求全、惟命是從。
屋子要讓給剛出生的堂妹?好的,我這就搬走。
看上了我的衣服首飾?好的,這些都是身外之物。
族里要節約用度?嗯,有吃的就行。
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武夫?
我……我聽從家里的安排。
她聽從安排,可卻吃不下飯,深夜睡不著,游魂般在院子里逛,嚇得家里把她關起來,怕她做出什麼傻事。
而今日族長要她探聽消息,報答家族。她竟然毫無拒絕的勇氣。
聽話久了,果然便如木偶一般。
她答應了,答應做一名惡人。
裴茉抱緊自己的肩頭,低聲哭泣。
她希望這個夜晚很長,長到不會天亮,能讓她有足夠的時間哭泣,整理心情,想想以后的路該怎麼走。
可是天很快亮了,裴茉揉著眼睛,順手想拿床頭的書,又想起《大唐西域記》被她弄丟,頓時更加灰心喪氣。
此時房門叩響,外面站著個面生的女人。
女人五十來歲,面容端莊、衣著講究,模樣精明。
“小姐,”引她來的女管事屈膝施禮,“這是京都送來的教引嬤嬤。”
她要嫁進京都了,的確需要學規矩。
女人走近裴茉,淺淺一禮:“奴家姓秦,小姐可以喚奴家秦嬤嬤。”
她一直笑著,那種笑扯動唇角,可眼神卻很冷漠。
“秦嬤嬤?”一夜未睡,裴茉雙眼通紅,反應也有些遲鈍。
“是,”秦嬤嬤道,“皇后娘娘派我來服侍小姐。”
竟是皇后派來的!
裴茉驚訝地看著對方,心中一片空白。思索片刻,才問道:“你是教完規矩就走,還是……”
秦嬤嬤笑起來:“奴家會陪著小姐,到安國公府去。”
秦嬤嬤看著裴茉。
長久在宮中學會的察言觀色,讓她能很清楚地看透裴茉的內心。
驚慌、擔憂、恐懼,還有些憤怒。可最終,這些情緒漸漸散去,只剩下任人擺布般的妥協和忍耐。
這就對了,女人生在這世上,要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忍耐。
“你這孩子,真能忍啊。”
一層層的紗布揭去,醫者仔細打量孩子的右眼,嘆息道:“叫什麼名字啊?”
孩子張了張嘴,有些猶豫,可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王發財。”
醫者笑了,瞥一眼旁邊神情緊張的小道士:“出家人里,也有如此有趣的名字啊。”
小道士王遷山不想說廢話,揣著拂塵道:“你就說能不能治吧?”
從葉長庚手中接過李北辰后,王遷山便帶著他一路向南。
中間下了好幾場雨,這孩子只在夜里睡醒時捂著眼睛,沒說疼。可他越來越覺得不對,還是找來醫者給看看。
傷口怎麼一直不好呢?
“眼球壞了。”醫者起身去拿藥箱,展開一卷羊皮包裹的東西,王遷山頓時心中一驚。
那是寬窄各不相同的刀具,整齊排列,泛著銀光。
“得剜出來,”醫者一面挑選刀具,一面沉聲道,“不然會起高熱,潰爛進眼窩里面,就救不活了。”
王遷山拉著李北辰就跑。
“庸醫!”他跑到長街上,啐了一口,“怎麼能讓人割眼呢?誰說我侄子會發熱?”
他說著便伸手去摸李北辰的額頭,臉色頓時有些白。
似乎真的發熱了。
“叔叔,”李北辰睜著能夠視物的左眼,問,“挖了右眼,另一只眼還能看見吧?”
“左眼沒壞,”王遷山不忍道,“能看見,可……那不就殘了嗎?”
“叔叔,”李北辰道,“我只是少了一只眼睛,還能看見東西,吃飯做事都沒問題。
還活著,已經很好了。”
那麼多人因為他的父親死了,他的命是偷來的。
李北辰微微笑著,懂事得讓人心疼。
王遷山抱著拂塵蹲在地上,表情扭曲得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子,卻無處發泄。
“發財啊,”他嘆口氣起身,“待會兒他剜你眼睛的時候,記得要默念《金光神咒》。別怕,叔叔陪你一起念。”
“好,”李北辰道,“我都記住了,第一句是‘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萬劫,證吾神通’。”
王遷山欣慰地拍了拍李北辰的肩膀。
“你倒是個好苗子,說不定會比我早成仙。”
他已經修了不少功德,又養下了這個孩子。王遷山覺得,他距離成仙的路,已經很短了。
無論四季如何變換,北極星都在正北方,為旅人指引方向。
文散官嚴從錚坐在篝火旁,抬頭看向那顆星辰。
北極,也稱北辰,是那個孩子的名字。
他去了哪里,受傷的右眼好了嗎?小小的他能不能經受旅途的艱辛?想家嗎?
右眼如果傷重,恐怕只能割去。
旅途艱辛,能磨練他的意志,倒比養在京都好一些。
只是如果他想家,便只能偷偷哭泣了。
黎明漸至,北辰星逐漸暗淡,嚴從錚再次啟程。
這是他漫長人生里,唯一自由自在的時光。
隨處走動、隨時停靠,飲酒讀書,心無旁騖。
等一天的時光消逝,長庚星便出現在西邊的天空,像是在詢問他是歇腳還是繼續前行。
面前有兩條岔路。
一條向南,一條向北。
葉嬌沒有說過李北辰會去哪里,但是相比寒冷的北方,南方顯然更適合孩子生活。
離開京都這麼久,嚴從錚暫時沒有發現被跟蹤。
可是現在去找李北辰,仍然很冒險。
長鞭輕輕擊打在馬匹背上,馬車轉向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