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東方朔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塞聰。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于一人之義也。”
舉大德,赦小過,這是先賢對君主的要求。
他能做到嗎?
或者說——這種罪過,小嗎?
寢殿的門開著,皇帝和皇后舉步邁入。
向來安靜的寢殿,此刻卻擠滿了人。
御醫神色謹慎站在最前面,而御醫身邊的地席上,躺著趙王李璟。
桌案也不干凈。
杯盞酒水,擺滿整張桌子。
除此之外,殿內密密麻麻跪著二十多個奴婢內侍。他們驚慌失措,滿面惶恐。
“這是怎麼回事?”皇后上前一步,“璟兒怎麼了?”
“李璟中毒了,”皇帝的目光掃過殿內,“這些是接觸過李璟的人,桌子上是他今晚的飲食。皇后若有空,就同朕一起看看,是誰下的毒吧。”
“中的什麼毒?”皇后走到李璟身邊,俯身要拉起兒子,李璟卻拒絕道:“兒臣吐在衣服上了,別弄臟了母后的手。”
皇后訕訕起身,手指無措地握緊,一時間似不知該走向何處。
李璟也起身,不過他是要去凈房方便。
“請容兒臣……”李璟捂著肚子,話音未落,皇帝便道:“去吧!”
李璟飛快跑了,再回來時,臉上的潮紅已褪去不少。
他仗著自己中毒,沒有施禮,哭喪著臉道:“父皇,您查出是誰下毒了嗎?”
“正在查。”皇帝問,“白統領到了嗎?”
殿外有人應聲道:“臣在。”
這一聲回應,聲音并不怎麼大,卻仿佛有鋒利的陌刀從眾人頭頂揮過。
寒意席卷全身。
禁軍統領白泛兮邁步進殿,跪地道:“微臣守護宮禁,趙王殿下卻身中劇毒。
微臣有瀆職之罪,但是請讓微臣查明真相后,再乞降罪。”
“查吧。”
皇帝撩起袍服,走向內室。皇后遲疑片刻,跟隨皇帝向內走去。
女官杜瀟然沒有陪同。
她小心抬頭,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沒有與她對視,似乎唯恐被人發現端倪。
可杜瀟然知道,一切都完了。
這應該是家事,可圣上讓白泛兮來查。那就是要秉公斷案,重懲兇徒。
事實上,當杜瀟然出聲提醒缸中有人,卻只找到李璟時,甚至更早些,當太子李璋詢問她皇后要做什麼時,情勢就已經陡轉直下。
她和皇后籌謀許久的事,被太子一眼看穿。
而原本已安排李璟和葉嬌共處一室,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杜瀟然只能祈禱。
祈禱這些人足夠可靠,即便死,都能遵從她的安排。
夏日炎熱,杜瀟然卻渾身冰涼。
她強迫自己站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白泛兮審案。
他是太子太傅,他應該是太子的人,那麼他就應該,保全皇后。
內室和外殿之間,隔著遮擋視線的帳幔和屏風。
皇帝已脫去繁重的袞冕,摘掉發冠,換上輕薄的圓領袍,腳穿白襪,坐在蒲團上。
夜深不益飲茶。矮桌上放著消食的山楂,和一壺牡丹花蕊安神湯。
皇后坐在皇帝對面,沒有更衣,神色也已經平靜如常。
“還沒有查出是什麼毒嗎?”她問道。
皇帝看一眼皇后,又看向外殿。
宮婢掀開帳幔,白泛兮穩步上前,跪稟道:“稟告圣上,微臣已查明,此毒是催情藥物,趙王殿下暫無性命之憂。”
皇帝微微頷首,白泛兮起身離去,再去查別的。
“催情藥物?”皇后厲聲道,“宮禁森嚴,怎會有如此污穢之物?是誰下毒?是誰負責今日宮宴?”
負責宮宴的有很多人。
禮部、尚食局、內侍省,若細究下去,招待臣子和宗親的是康王,而主管女眷飲食的,是太子妃和楚王妃。
皇帝任由皇后說了許多,神情冷淡道:“皇后稍安勿躁,看看白統領還會查出什麼。”
白泛兮很快便回來了,他回稟道:“毒藥藏在酒水中,酒是專供女眷飲用的葡萄酒。這種酒只開了兩壺,一壺在趙王殿下桌案上,還有一壺……”
“還有一壺在哪里?”皇后急急問。
白泛兮猶豫著,抬頭回答:“另有一壺已經找到,在楚王妃桌案上。”
“楚王妃……”
皇后站起身,似有些不敢相信。因為情緒激動,有些搖晃。
她抬手怒指白泛兮,問道:“沒有查錯?”
“沒有,”白泛兮道,“那壺酒剛剛開封,只喝了半盞,楚王妃便抬步離席。宮婢說,楚王妃去尋找趙王,甚至支開了貼身婢女。事關女眷,微臣不敢輕易傳喚。”
“楚王妃,楚王妃……”皇后重復著這幾個字,神情震驚憤怒,又羞恥煎熬,她切齒道,“去找趙王?她吃了那種臟東西,去找趙王?楚王才走了幾日,她就熬不住了嗎?”
層層屏風阻擋,皇后的聲音還是傳往殿外。
杜瀟然稍稍放心。
是了,就是這樣。
楚王妃負責女眷酒水,只有她和趙王飲了催情酒,這便不是投毒,而是她誘使趙王喝下,意欲親近。
這才是她們謀劃的本意。
恐怕即便是太子,也不能想到。但今日的事,總覺得不會簡簡單單定罪。
果然,皇后的聲音傳出的一瞬間,有人快步沖進內殿,打斷了皇后的話。
“不是!”那人的聲音像是在吼,“絕不是楚王妃!這事兒跟楚王妃沒有關系!”
是趙王李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