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稼的話依舊很多,見到李璋,滔滔不絕說了許多感恩的話,被李璋略有不耐地打斷。
“上次的任務,你完成了嗎?”
胡稼面色微變,跪在地上有些僵硬。
“微臣辜負太子殿下所托,罪該萬死。”
“如果本宮再給你一次機會呢?”李璋幽幽道。
“微臣——”胡稼想要拒絕,但他沒有拒絕的資格,他只是停頓片刻,便叩首道,“微臣必將竭盡所能。”
“好,你下去吧。”李璋低頭翻開一冊奏折,沒再說什麼。但胡稼知道,接下來會有關于他的調動文書,而那個調動,會和李策息息相關。
他走出大殿,下臺階的腿有些抖,險些撞到一個人。
那人手持陽傘避開,神色清冷,并未開口斥責。
胡稼只看一眼對方衣袍的顏色,便惶恐跪地道:“微臣走路分神,沖撞了六殿下,請殿下責罰。”
六皇子李璨笑了笑,道:“莫說你只是無意,就算你手持寶劍,也未必能碰到我。去吧。”
胡稼起身,慌慌張張地走了,李璨看著他的背影,眼中掠過一絲警惕。
他走進大殿,伸了個懶腰,身體似乎被抽走了骨頭,軟軟地尋了個地方半坐半躺,抱怨道:“五哥守著父皇,半點都不讓我碰。真是拆口袋做衣襟——改邪歸正,突然孝順了。”
李璋并未抬眼,只是問道:“用膳了嗎?一起吧。”
“好啊。”
宮婢立刻端來瓷盆,李璨認真洗干凈手,從隨身衣袋里取出玫瑰花露,細細涂抹肌膚,似乎漫不經心,又仿佛早就想好措辭,問道:“二哥準備順勢而為嗎?”
順突厥進犯的勢。
實現自己的目的。
李璋抬起頭,同李璨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們都懂對方的意思,因為懂,李璨目色疑慮,而李璋露出笑容。
“六弟足智多謀,但也不能疑神疑鬼。”他從御案后走過來,在擺滿佳肴的食案前就座,用手巾擦凈手指。
用繁復的動作,掩飾內心的波瀾。
……
自從皇帝病重,李璋便已不食酒肉,不與妻妾同房,為父皇齋戒祈福。
李璨沒有這個孝心,但是不得不跟著一起吃素。
他的目光掠過豆腐、竹筍、蘑菇、蓮藕等十幾盤素菜,最后又重新看回豆腐,夾了一塊。
好在蘸料是胡麻花生碾碎,還算好吃。
他吃了幾塊,想起自己府上今日會做魚膾,頓時更覺眼前的食物寡淡。
吃不好,說話也便添了幾分不滿。
“我剛剛遇上胡稼,”他意有所指道,“那家伙一臉小人得志的樣子。”
其實胡稼更像是緊張忐忑,但李璨故意這麼說,試探李璋給胡稼做了什麼安排。
小人得志,得的什麼志?
李璋正夾起一塊蓮藕,聞言道:“我準備讓他到戶部去,押運糧草。李策是個細心謹慎的人,他看出突厥異動,便的確是異動,不得不防。”
這句話說得滴水不漏,李璨初時還覺得松了一口氣,但是仔細想了想,押運糧草,也可以接近李策,圖謀不軌。
“父皇若醒著,見我們兄弟同心,一定很欣慰。”李璨語氣懇切。
他放下碗筷,唇角微揚,眼中亮亮的,像清晨的露珠般明澈,看著李璋。
李璋仍在認真用膳,眼眸低垂,英挺的面部線條像拉滿弓的弦,在他的咀嚼中,翻涌危險的氣息。
李璨的心提起來。
他的衣袖垂下,那里有一封信,李策的信。
李策說這是關于父皇壽宴的回信,感謝他細心告知。李策內疚自己身在千里之外,不能在父皇面前盡孝,也不能在朝事上為父皇分憂。
信的最后,他說:“幸而太子殿下仁厚忠恕、多謀善斷,不需要你我像季友輔佐莊公那樣,俯首聽令。”
聽起來是在夸獎太子,但李璨覺得不是。
魯莊公和季友,一直是兄友弟恭的表率。
莊公主持國政,同母弟弟季友不惜被污蔑為佞臣,也要近身輔佐。而莊公一生信任季友,為他多次辯護,甚至把身后之事交給他。
而最重要的身后事,便是由誰繼承王位。
為了提防魯莊公的庶兄慶父奪位,季友在莊公病重后,傳莊公口諭,命支持慶父的庶弟叔牙等在大夫針季家,隨后賜一壺鴆酒,毒死叔牙。
叔牙七竅流血而死。
李策不是在夸獎太子,他是在說,你我兄弟之間,也會因為奪位爭儲,同室操戈、骨肉相殘嗎?
如今大敵當前,壽宴發生的事我不再計較。但是也希望你能在太子身邊,勸他以江山社稷為重。
他們都是心有九竅的人,能夠把最復雜的話,藏在最簡單的只言片語中。
所以李璨旁敲側擊,等太子李璋一個回答。
終于,李璋用絲帕輕揩唇角,頷首道:“看來李策收到你的信,沒有動怒。”
“他沒有,”李璨笑笑,“二哥處置得當,他沒有什麼好生氣的。”
“那就好。”李璋站起身,回去繼續批閱奏折,“等他回來,多加安撫吧。”
李璨總算放下心。
他惦記著府中的魚膾,不再久留,撐起陽傘離開時,抬頭看了看天。
聽說北地多風沙,不知道突厥那里的天,是不是也如此湛藍。
昏沉沉的天空下,牧人趕著羊群走過。
格桑梅朵看了看天,忍下心中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