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葉長庚也似乎突然意識到什麼,久久不語。
他回到屋內,除了詢問消息,便站在輿圖沙盤前,偶爾捏起一面小旗,插在某處。
朱彥看了一眼,心中發抖。
不會是因為妹夫,要把軍隊全調去云州吧?
或者——楚王不是意外,是遇刺?
被突厥刺殺?
夏末的河東道已不太炎熱,朱彥摸了摸胳膊,那里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
一年了,一年沒有打仗,可是他會在午夜突然驚醒,分辨耳邊那些喊殺聲,是夢境還是現實。
其實很容易分辨,聞一聞味道就可以了。
血腥、硝煙、甚至是尸臭,那些味道無孔不入,纏在身上,數月都不會消散。
“朱彥!”屋內響起葉長庚的呼喚。
“在!”朱彥跑進去。
“奏疏!”葉長庚遞給他一本奏折,“急遞京都,調運糧草。”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真的要打仗了?
血液直沖朱彥頭頂,他面色通紅,應聲道:“是!”
“召將軍們來,”葉長庚道,“整裝待發!”
整裝待發,去云州嗎?
朱彥沒有問,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要打仗了,要打仗了!
“大唐主要兵力,駐守在偏頭、雁門、寧武三關,”突厥可汗賀魯親自安排進攻方向,“得公主殿下妙計,如今葉長庚抽調兵力,去了云州。”
到底是親妹夫,不忍心看他壓在廢墟下,腐爛發臭。
“云州容易攻破,”格桑梅朵站在輿圖前,手持一柄薄劍,指了指,“十三年前,突厥大軍從云州入唐,攻破朔州,至代州時,才遇到先陳王拼死阻攔,斬突厥五萬兵馬,收復失地。這一回楚王在云州遇刺,葉長庚于情于理,都會調兵到云州去,這樣,可汗只用繞道朔州,便可以趁虛而入,一路打到黃河邊,再渡河圍困京師,長安唾手可得。”
賀魯沒有說話,卻已經滿面紅光,激動得渾身發抖。
“但是一定要快!”格桑梅朵道,“兵貴神速,要在葉長庚組織兵力反撲前,向南突進。要在各道節度使帶兵回援前,攻破長安。”
要快,要在長安還沒有調集糧草前,要在葉長庚還沒有反應過來前,打他個措手不及。
深夜突進的兵馬悄無聲息,前鋒來報,朔州城只在百里外了。
格桑梅朵看了一眼茫茫的月色。
今夜星辰漫天,明日會是好天氣。
葉將軍,我來了。
多麼可惜,我們各為其主。
你為大唐,我為吐蕃。
朔州城靜悄悄的,像一個毫無防備之心的嬰孩,在安穩地沉睡。
她的身后,是歌舞升平的九州沃野。
在這沃野中,在小小的絳州,一個女子同樣深夜未眠。
她坐在屋檐下,聽奶娘訴說十三年前的戰事。
“那一年,突厥軍都已經攻入了絳州城,幸好有先陳王,咱們家才免遭劫難。這之后十三年,突厥不敢犯邊。先陳王的事,在以前是不能提的,現在好了,姑娘要嫁的葉將軍,便是先陳王妃的侄子嘛。”
裴茉看了看天,輕聲問:“葉將軍比先陳王,哪個更厲害些?”
奶娘笑了,偷偷看了看秦嬤嬤居住的小屋,見那里沒有動靜,才悄聲道:“姑娘希望誰厲害?”
皇后娘娘派秦嬤嬤來教裴茉規矩,但是連奶娘都看得出來,這更像是一種監視。
“我不懂打仗的事,”裴茉的眼中星光閃爍,“但是我希望,葉將軍的運氣會好一些。”
人生有些時候,運氣很重要啊。
祝郎溫飽,祝郎安,祝郎出門大晴天,祝郎祥云繞屋宇,祝郎佳侶締良緣。
數百里外,大唐河東道行軍大總管葉長庚也在看天。
“天快亮了。”他目色沉沉,神色冷峻,唇邊一抹冷笑。
“咱們運氣不錯。”順利調集完兵馬的朱彥慶幸道。
“大丈夫從不靠運氣。”葉長庚沉聲道。
……
“報——”一聲刺耳的報訊刺破黎明,斥候幾乎是從馬匹上滾落,撞開了刺史府的門。
云州刺史尹世才從睡夢中驚醒,一顆心怦怦亂跳,險些暈死過去。他撫著胸口坐起身,雙腳找到靴子,只踩了一只,便晃著走到門口。
推門出去,報訊的斥候已經被領進院子。
“報——”斥候再報一聲,而尹世才的目光卻不在斥候身上。
他直勾勾地看著遠處,抬手指天顫聲問:“那個,那個黑色的煙,是烽火嗎?”
“大人!”斥候重重點頭,“突厥襲邊大舉進犯,正欲攻破長城。”
尹世才如墜夢中,半晌才怔怔道:“什麼?”
今年實在是流年不利。
原以為拜在裴家門下,提職升了官,是他人到中年祖墳終于冒煙。沒想到上任路上被土匪劫走,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又遇上楚王在他的屬地出事。
好好的客棧,怎麼就塌了?
塌了也便罷了,竟還走水!
尹世才不敢怠惰,每日都帶著府衙眾人在廢墟里挖人。
除了挖人,戲也要做足,邊挖邊哭邊抹眼淚。
客棧被楚王包了,倒沒死別的客人。重傷的堂倌有幾個,都救了回來。就楚王倒霉,扒拉好幾日也沒扒出來。
尹世才每日回府,都要洗好幾遍黑炭似的臉,然后想想如果他被罷黜,該去哪里安身立命。
可事情永遠都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這不,楚王還沒扒拉出來,突厥人又來了。
尹世才急得跳腳,又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