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鞭的末梢被人握住,在空中繃直,無法挪動寸毫。對方沒有多余的話,一股巨大的力量傳來,把頭領直直拽下馬。
頭領摔在地上,翻身而起,大罵道:“誰?誰?誰敢動老子?你們反了嗎?”
他松開皮鞭抽出腰刀,罵罵咧咧全神戒備。
百姓試圖護住主持公道的人,可那人抬手撥開百姓圍成的人墻,一步步走近守軍頭領,問道:“不讓百姓進城,是誰的命令?”
嚴從錚的聲音并不高,卻很重,仿佛稍稍松懈,便壓不住胸中的戾氣,要當場殺人。
“你是誰?也有資格問我?”那頭領下意識便后退半步,又穩住心神,質問道。
是啊,他是誰?
這問題像一聲悶雷,在嚴從錚心中響起。
他應該是要做游俠的。
不問世事,不理朝政,遠離勾心斗角的朝堂,背棄家族的期望,認真讀著他的書,游歷大好河山。行俠仗義、不留名姓。
但是游俠只能護住三兩個人。
若要保護眼前這些百姓,他便不能只是游俠,還要是——
嚴從錚緩緩從斜襟衣領中掏出一物,遞到頭領面前。
“嚴從錚,字戍樓,陛下親賜四品中大夫。這是官憑,你拿去給尹刺史看吧。”
頭領手中的刀掉在地上。
他呆呆地看著嚴從錚遞上來的官憑,大張著嘴不知該怎麼辦,半晌才雙手取過,仔細看著上面的字。雖然識字不多,卻也認出了那上面中書的印鑒。
守軍頭領臉色慘白雙腿顫抖清醒過來。
他“撲通”一聲跪下,高舉官憑,連連磕頭。
“卑職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人饒恕,大人饒恕!”
“去吧。”嚴從錚冷聲道。
頭領還沒站穩身子,便往城門內跑,跑了兩步想起自己有馬,他轉回身,對嚴從錚點頭哈腰地再次道歉,才爬上馬,一溜煙往城內去了。
圍觀百姓這才知道嚴從錚不是游俠,是正兒八經的四品官員。
他們興高采烈,覺得這下總算得救。
不過半個時辰后,等待他們的是一瓢冷水。
云州刺史尹世才站在城墻上,向翹首等待的百姓望過來。
“嚴大人,別來無恙?”他站在垛口,小心向遠處張望,順便解釋城門為什麼仍舊關閉。
雖然為官多年,但尹世才只在進京述職,拜訪嚴廉送禮時,同嚴從錚見過一面。
那時嚴家有多聲勢顯赫,此時就有多衰敗凄慘。
面對衰敗凄慘的人,他實在不必違反原則。
“本官真的不能開門啊,萬一混進來奸細,我們辛辛苦苦守城,結果奸細趁守軍疲累不察,把城門打開,可就完了。”
他揮了揮手中的官憑:“不過嚴大人您,可以進來。”
嚴從錚的臉色逐漸僵硬,但他還是耐心勸說尹世才。
“尹刺史可以讓這些百姓進城,單獨找一處地方看押。等突厥退去后,再放出來。這里有急于歸家的人,也有進城診病的人,耽誤不得。”
嚴從錚中氣十足,聲音傳出很遠,讓人心神安定。
然而尹世才覺得,他能放嚴從錚進來,已經是看在同僚的情誼上了。但他不能把話說得太難聽,只好又道:“本官只能為嚴大人作保,請嚴大人進城吧。”
此時擴寬壕溝的兵士已經干完活兒,又放了許多荊棘在城墻下,再陸續退入城池。
城外便只剩下手無寸鐵、無人守護的百姓。
嚴從錚只好揚聲道:“那麼,本官便以四品中大夫的身份,為這些百姓做保。”
尹世才在城墻上張了張嘴,看向遠處。
他已隱約聽到突厥人的廝殺,不出一個時辰,那些人或許便突破長城防線,攻到云州來了!
絕對不能開城門,說不定這附近,就混著突厥人。
“四品中大夫?”他說話終于不客氣起來,“嚴大人你不會不知道,那是個散官吧?”
散官,沒有實際職務,沒有實權,也沒有屬地。
無職無權,也配在他這個刺史面前,為人作保?
“你——”嚴從錚上前幾步,手按利劍,狠狠盯著城墻上的人。
“你什麼?”尹世才朝墻下重重吐了一口口水,“你們嚴氏悖德謀逆、欺辱圣上,圣上能原諒你,給你個散官吃俸祿,我不能!我還要守著云州城,跟突厥人決一死戰!你來做什麼?添亂嗎?”
四周的百姓竊竊私語,嚴從錚如墜冰窟。
他并未覺得屈辱,因為尹世才說的都是真的。
他只是想起很久之前,李策同葉嬌吵架,他向葉嬌表白被拒。后來李策來了,在酒樓中,李策坦誠地說他的指揮使官職太小。
那個時候,嚴從錚不屑道:“我的夢想是離開京都,去江湖飲酒作詩、行俠仗義。”
李策沒有奚落嘲笑他,而是緩緩道:“你問過她嗎?她的夢想,是以一己之力,守護安國公府。”
這個世道,若想守護足夠多的人,區區一個左威衛指揮使,遠遠不夠。
一個四品文散官,也不夠。
嚴從錚抬頭看著高大堅硬的城墻,瞬時間覺得自己無比渺小。
權力真是可怕又復雜的東西,能腐蝕人心,也能守護九州。
嚴從錚那個一直在心中堅信和追求的東西,頃刻間轟然倒塌。
飲酒作詩、行俠仗義的自由,真的是自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