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以兩千人的死傷殺突厥兩萬,是能夠寫進捷報,上報朝廷的事,但哪怕只死了一人,都讓人悲憤。
他們原本可以不必死,原本農忙時,甚至可以返鄉耕種。
“怎麼寫?”草擬上奏表文時,葉長庚詢問李策。
李策半躺在馬車里,面色蒼白,有些虛弱,卻還是為葉長庚仔細籌謀。
“求朝廷厚恤死傷將士,催援軍,要糧草,還有——”李策話鋒一轉,道,“這次隨你一起出擊突厥的,有崔氏的人嗎?”
“崔氏?”葉長庚一時有些迷惑,“博陵崔氏?”
李策緩緩點頭:“博陵崔氏,趙王李璟的妻族,勻些功勞給他們。”
若在以前,葉長庚會說軍功怎能有假,他們自己想要,自己掙去。
但是這一次,葉長庚沒有拒絕,只是猜測道:“九郎是要我籠絡崔氏?”
“你可以籠絡裴氏,”李策笑了笑,“崔氏這里,我有別的想法。”
李策沒有仔細解釋,葉長庚也沒有追問。
他信任李策,就算對方讓他把軍功讓給云州城的尹世才,他也會照做。
不過踏入云州城見到尹世才后,葉長庚收回了自己的想法。
不行,軍功就算給拉車的驢,都不能給他。
尹世才的第一句話是:“你們可算來了。”
接下來的每句話,葉長庚聽了都想給他一棍子。
“嚴大人私自帶兵出擊,死在外面了。”
“這可不是本官的錯,本官什麼都不知道。”
“殿下快聽,那聲音是不是戰鼓?不得了了!突厥人要打進來了!”
葉長庚努力忍耐,才沒有把尹世才痛打一頓。
“你下去吧,”最終,他只是道,“這里有我。”
尹世才戰戰兢兢給自己鼓勁兒,才沒有跑去刺史府的暗道躲起來。
他是州府刺史,總要履行刺史的職責。
比如問一問糧草還有多少,弓箭夠不夠,火油燒熱了嗎,李策帶來的人有沒有安置妥當。
“有輛馬車被人看守著,不讓人看。”長史道。
尹世才勾頭看了看,有些好奇。
此時馬車車簾掀開,露出一張雖然病弱,卻千嬌百媚的臉。
尹世才下意識退后一步,卻把頭伸得更長了。
“能讓人看嗎?這是楚王私藏的外室吧?”他搖著頭同長史討論,“你覺得她好看,還是安國公府那位好看?”
“小的可沒見過楚王妃。”長史捋須道。
尹世才“嘖嘖”兩聲,小聲嘀咕。
“楚王身體不好,眼還瞎了。”
……
雖然認為格桑梅朵的美貌遠不及葉嬌,但尹世才還是看了又看,看得格桑梅朵感覺到目光,視線飄到尹世才這里。
尹世才有些尷尬地呆住。
格桑梅朵沒有嬌羞或者躲閃,她對尹世才露出笑。
那笑容猶如天山上融化的冰水滋潤雪蓮,盛開一朵出塵的花。高貴卻又柔美,飄忽卻又入骨。
直到格桑梅朵看向別處,尹世才才回過神來。
“楚王眼瞎了,魂也丟了吧?”
“大人,”長史捋須的手停在空中,已有許久,“下官的魂也快丟了。”
“丟什麼魂?”尹世才甩袖轉身,“要打仗了!先保住命,再要魂吧。”
云州城嚴陣以待,至正午時,迎來了傾巢而出的敵兵。
對突厥可汗來說,這已不僅僅是擴大國土的掠奪戰爭,這還是雪恥。
格桑梅朵帶走的騎兵全軍覆沒,圍剿葉長庚的兵馬也有死傷,加上被葉長庚神出鬼沒擊殺的、被嚴從錚帶兵主動出擊損傷的,突厥尚未攻城,已死傷兩萬有余。
若此戰失利,軍中將士氣低迷、一潰千里。
而對于守城者葉長庚來說,此戰失利,則云州失守、河東道失守、突厥長驅直入、京都告急。
“將軍,我們能不能守住?”
烏云壓境,校尉軍官朱彥拉開弓弦,詢問葉長庚。
葉長庚沒有給出確切答案,他只是問道:“給家里寫信了嗎?”
朱彥緊繃的臉瞬間露出一絲柔軟,接著又漸漸冷峻。
“寫了!”他把弓弦再拉得緊一些,讓箭能射得遠一些。
將軍雖然沒有明說,但這句話的意思不言而喻。
那封信將成為絕筆,成為寄往家鄉的最后一句問候。而他們,將與城池共存亡。無論是否守住,都不會后退。
“好,”葉長庚看著遠處靠近的敵兵,沉聲道,“等打敗了突厥,準你年假回去探親。”
“果真?”朱彥頓時神情激動,大聲詢問。難道這種形勢,將軍還有信心嗎?
“本將軍從無虛言——”葉長庚舉起令旗,聲音如冰刀斬向巖石,“放箭!”
箭矢刺向陰沉的天空,像一道道白光撕破黑暗,再如萬千星辰墜落,輕捷中裹著奪命的符旨。
由于弩箭射程比突厥遠,大唐軍將占據先發優勢,看著對面沖擊的戰馬上,突厥將士陸續倒地。
失去主人的戰馬繼續向前奔跑,仿佛身體里還留著主人沖殺的意志。
突厥人只是遲了些,很快,黑漆漆的盾牌高舉,連成一道鐵做的墻壁。箭矢打在墻壁上,“啪啪啪”落下。
他們靠近些,護著沖車、云梯、投石車,護著沖擊城門的攻城錐。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若非迫不得已,若非燕云十六州的關隘阻擋南下的腳步,他們這些擅長騎射的軍隊,何至于攻城?
然而既然要攻,便要比十三年前那次更勇猛,便要直搗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