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云州東到云州北,到處都是廢棄的弓箭、損毀的戰車、失去主人的戰馬、奄奄一息的士兵、漸漸冰冷的尸體。
云州城門打開,歡迎守軍凱旋。
葉長庚率先出城,縱馬上前。
看到李策平安,他喜不自勝。看到葉嬌到來,他擔憂驚喜。看到嚴從錚,他在馬上驚住,伸手去握嚴從錚的手,一時間五味雜陳。
“多謝你!”他感激道。
在他到來前,嚴從錚替他拖延突厥攻城時間,守住了云州城。
“好樣的!”他激賞道。
能活著,能隨大軍凱旋,難以想象嚴從錚經歷了怎樣的屈辱和磨難。
這屈辱和磨難,也讓他得到了屬于他的榮譽。
與家族無關,也并非被迫,人生第一次,他找到自己的使命,做正確的事。
跟隨嚴從錚被俘的大唐軍士也大多平安歸來,他們看向嚴從錚的目光,已經與之前天壤之別。
知道了他是在忍辱負重,知道他挨著皮鞭、吃著泔水,卻還在為了戰勝突厥殫精竭慮。
如果不是他,怎會勝得如此酣暢淋漓?
如果不是他——
“葉將軍請看!”河南道節度使李丕縱馬上前,打斷葉長庚同嚴從錚的敘話,似乎唯恐有人搶走他的功勞,指向身后。
他身后有一匹馬,馬上馱著個被捆綁手腳的壯漢。那壯漢渾身是傷,嘴里塞滿布團,卻仍舊支支吾吾急著說話。
葉長庚下馬,神色鄭重走過去。
“賀魯!”他掀起壯漢的頭,仔細辨認,激動地確認,“阿史那賀魯!你們抓到了突厥可汗?”
“本官要把他送回長安!送到皇陵去!太祖太宗皇帝在天之靈,也能看到今日大唐,有何等雄風!”
李丕抬手拍在賀魯腦袋上,一下又一下,似乎要把賀魯的腦袋打掉。
賀魯憤怒地掙扎,用盡力氣也無濟于事。
“太好了!”葉長庚用力拍向馬鞍,重復道,“太好了!”
既然捉到了俘虜,免不了要給百姓看看。
賀魯看到城內百姓饑腸轆轆,士兵的口糧是清澈見底的稀飯,才知道自己中計。
李丕怕賀魯自盡,安撫他道:“你放心,我看好他們,不讓扔爛菜葉!”
主要是城中缺糧許久,沒有爛菜葉,更不可能有臭雞蛋。百姓還能丟什麼過來?
心念至此,便見一團東西砸過來。
李丕慌張避開,聞到一股臭味直竄入鼻。
“這是什麼?”他問道。
“似乎是……”云州刺史尹世才低頭辨認,站遠幾步,“馬糞?”
“讓他們砸吧!”葉嬌在遠處道,“他們有許多親族死于戰事,丟些臭泥巴算什麼?大不了押去京城前,推河里洗洗。”
這倒也是。
尹世才抬頭向葉嬌看去,像看到一抹灼目的云霞。
“那是——”他確認道,“楚王妃?”
楚王妃也來了!
尹世才高興起來。
聽說楚王妃頗得陛下青眼,又在京都交友廣泛,無論是兵部禮部還是京兆府,都有跟她關系要好的官員。
應該去巴結她的。
但是匆忙之間,也沒準備什麼禮物。
不過——有時候一個消息,不也是禮物嗎?
他向葉嬌踱步過去。
眾人都去養傷了,只有葉嬌身體結實,還站在城門下活蹦亂跳。
楚王不在這里。
太好了,真是天時地利。
“楚王妃,下官云州刺史尹世才,同貴兄長一起離京赴任,也算是葉將軍的朋友。”
因為守住了云州城,葉嬌心情很好。
她含笑對尹世才點頭道:“久仰尹大人大名。”
“不敢不敢,”尹世才笑得滿臉紅潤,按了按有些饑餓的肚子,用衣袖遮面道,“下官有件事,要告訴楚王妃。”
“何事?”葉嬌還在遠看百姓砸賀魯,正為他們砸不中腦袋著急。
“楚王殿下,他……”尹世才小聲道,“他養了個外室。”
……
乍然聽到“外室”這兩個字,葉嬌沒反應過來。
“什麼?”她蹙起眉頭,臉上雖有一層薄汗,卻更添絕色。
尹世才湊近解釋道:“就是養在外面的小妾,連妾都不算,身份低賤的那種。”
“不可能!”葉嬌笑起來,“他敢?”怕別人覺得李策懼內,她又找補了一句,“楚王不是那樣的人。”
尹世才這是閻王爺說謊——騙鬼呢。
“王妃不信,可去看看。”尹世才說著便在前面引路。
葉嬌猶豫一瞬,還是跟了過去。
這肯定是誤會,畢竟尹世才上次奏報朝廷說楚王罹難,也是誤會。
想起自己當初聽聞死訊有多悲傷,葉嬌盯著尹世才的腦袋,半晌沒挪開視線。
這人是朝廷命官,把他的頭擰下來,似乎有些不妥吧。
葉嬌冷哼一聲,松開攥緊的手指。
算了,放他一馬。
沒過多久,院子已經到了。
說是院子,更像監牢。
侍衛層層把守,除了醫官和送菜仆從,一律不準進出。
誰啊?藏這麼嚴實?
葉嬌推門而進,看到窗前倚坐的美人。
倒是個熟面孔。
窗欞有些破舊,有一塊窗紙破了,在風中扇動,像斷掉半邊羽翼的蝴蝶,在竭力掙扎。
格桑梅朵呆呆地坐著,眼神突然亮了亮,下意識要起身,卻捂住了疼痛的大腿,表情痛苦,軟軟地坐回去。
被李策設伏抓住時,格桑梅朵大腿中箭,尚未痊愈。
“楚王妃,”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別來無恙。”
葉嬌沒有進屋。
她站在窗外,打招呼道:“你怎麼還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