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唐最英武的將軍面前,又有誰能逃得了呢?
她找到一個突厥人的水袋,洗干凈臉,自顧自轉身,向西邊走去。
西邊有她的父母兄弟,有她的國土百姓,有她的家。
她已經,離家太久了。
就讓她死在回家的路上,讓她的魂魄知道歸家的方向。
葉長庚并沒有立即動刀。
他走在格桑梅朵身邊,比她慢半步。
只是當初來大唐,他隨行在側是護送。如今他寸步不離,是截殺。
是他主動要求來追擊格桑梅朵。
刺入大唐身體的這柄匕首,是他帶來的。如今他親自送回去,合情合理。
天色陰沉,朵朵烏云被風吹動,一點點南移。
格桑梅朵也一步步向西走,每一步都在踉蹌,每一步都很堅決。鮮血順著她的大腿流淌在地,枯萎的草尖上,有一層刺目的紅。
“將軍再不動手,我可就到家了。”格桑梅朵自嘲道。
怎麼可能?這里距離吐蕃萬里之遙。
“我送送你。”葉長庚只是如此說。
他說“送”,實際上卻是“等”。
等格桑梅朵耗盡力氣,流干最后一滴血。
格桑梅朵懂,所以她并不求葉長庚一刀給她個痛快。她倔強地繼續向西,身體麻木步履不停,甚至同葉長庚說話。
“葉將軍,你是不是很恨我?”
葉長庚沒有回答,或者說,他不屑于同她說話。
這里不是長安城,他們也不是走在燈火璀璨的街道,同行而回、言笑宴宴。
“聽說你要娶妻了?裴氏嫡女,她好不好看,有沒有我好看?你喜歡她嗎?還是只為了借助裴氏的權勢?”
葉長庚任他奚落。
格桑梅朵抬頭看天,看厚重的烏云被風吹動,繼續自言自語。
“明日是什麼天氣啊?”
回應她的,仍然是葉長庚的沉默。
他默默隨行,默默等著她死。
格桑梅朵頭上精致的編發已經凌亂,常常佩戴的金絲緞狐貍帽也已經無影無蹤。藍色的偏領大襟裙遍布血跡污泥,有一處爛了個口子,露出她流血的傷腿。
她掙扎著向前,多走一步,便離家更近一步。
“我知道你恨我,”格桑梅朵喃喃自語,“你恨我那麼狠毒,同魏王聯手,攪得朝廷天翻地覆。同突厥聯手,挑起戰爭。所以我知道,自己死有余辜。”
“可是大唐!”她的聲音陡然激動,“那麼繁華、那麼強盛、萬邦來朝、人才濟濟。如果不這麼做,吐蕃只能俯首稱臣、割讓領土。”
格桑梅朵為自己辯解著,神情越來越扭曲:“對,我沒有錯!我是吐蕃的公主,這是我的使命所在!”
回應她的,仍然是葉長庚的沉默。
他默默隨行,默默等著她死。
格桑梅朵向前幾步,步伐越來越小,氣力越來越弱,似乎所有的力量,都用來同葉長庚說話。
“你為什麼不回答?是不是因為你也同意,我這麼做是對的?”
葉長庚陡然止步,眼神頃刻間凌厲無比,聲音陰沉道:“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
格桑梅朵轉過身,眼神癡癡盯著葉長庚,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這是你的使命,還是吐蕃贊普的使命,是吐蕃王族的使命?”葉長庚神情冷淡,每句話卻都像一把冰刀,扎在格桑梅朵心上,“我大唐以‘仁孝’治國,所以皇子犯法與民同罪,所以上兵伐謀,所以慎戰止戰,顧惜每一個百姓的性命。你吐蕃尚且全民皆奴,你們把奴隸的皮膚活生生割下來,繪制成供王族觀賞的彩畫,用他們的頭骨盛酒,把他們的子女殉葬。
所以你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國家,為了民族,還是為了你們王族永享富貴、壓迫百姓、統治綿延?”
格桑梅朵如遭雷擊,渾身顫栗僵硬地站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相信自己是為了國家,才會殫精竭慮籌謀至此,才會在犯下種種罪惡時原諒自己,才會壓抑心底對葉長庚的喜歡,犧牲掉自己的性命。
可葉長庚說,她的努力,都只是為了王族的統治?
為了能繼續活剝人皮的殘暴?
所以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嗎?
可,可如果大唐吞并吐蕃,吐蕃便會死很多人,不光王族會死,那些百姓,死得更多啊。
格桑梅朵百口莫辯,只覺得頭暈目眩。她轉身要走,卻腳步慌亂,摔倒在地上。
這里已經不是草原。
草很短,露出沙石,再往前走便是戈壁了。
這只是一小片沙石,但它多麼像吐蕃接近大唐隴右道那里,一望無際的沙漠。
地面滾燙,可格桑梅朵卻越來越冷。
格桑梅朵靜靜地躺在地上。
她已經無力向前。
她心里還有許多話,想同葉長庚說。
比如從未說出口的喜歡,比如對不起,比如我真的有苦衷。
她抖動雙唇,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努力許久,終于喚出他的姓氏。
“葉……”
葉長庚蹲下去,扶住格桑梅朵的頭。
一滴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流下,她身體的全部力量似乎都在臉上,努力睜眼,努力張嘴,努力扯動唇角。
葉長庚再靠近些,才聽出她在說什麼。
“葉將軍……明日,是什麼天氣?”
明日是什麼天氣,她常常這麼問。
他不是父親,也不是司天臺那些能觀風辨云的官員,所以他永遠答,會是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