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頌沒有抬頭,他細心地吹開一朵尚未開放的月月紅,插入瓷瓶。
李璟露出一種“你看吧,他就是這熊樣”的神情,看了看李策。
李策上前一步,整理發冠衣襟,再拱手施禮,道:“夫子。”
夫子?
李璟撞了撞他的胳膊,小聲提醒:“叫錯了!夫子是崔頤!崔頤才教書,崔頌只教過一個學生,是咱們父皇!”
李策只對他淡淡地笑了笑,算是回應。
崔頌已經抬起頭。
他鄭重打量李策,點頭道:“高了些。”又搖頭:“身子怎麼更弱了?”再點頭,稱贊道:“君子有‘九思’,楚王如今九思俱備,很好。”
“九思”是孔子對君子的要求,即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就是說君子有九件用心思慮的事,看要想到看明白沒有、聽要想到聽清楚沒有、神態要想到是否溫和、容貌要想到是否恭敬、言談要想到是否誠實、處事要想到是否謹慎、疑難要想到是否要求教、憤怒要想到是否有后患、見到有所得到要想到是否理所該得。
李璟不懂這些,他只是瞠目結舌地問:“你們認識?”
“是,”崔頌笑著起身道,“老朽不才,做了楚王幾年的老師。”
“你你……”李璟指著李策,又小心地指指崔頌,“什麼時候的事?”
“七歲。”李策答。
皇子們的七歲,似乎都不太好過。
……
李策七歲時,已經在九嵕山皇陵住了七年。
他熟悉皇陵的每條道路、道路兩旁的石像生。有時候調皮,會爬到石像上,摟住高大石像的脖子,透過濃密的松柏樹林,向遠處看。
看不到京都,也看不到巍峨華麗的皇宮,更看不到母親的面容。
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啊?
他慢慢地走回守陵宅院,在沮喪難過中安慰自己。
過年就能回去了!
皇陵好安靜,今年飛來一種新的鳥,飛羽金黃。
他是為了救一只掉落的雛鳥,爬上土坡,繼而掉進盜洞的。
那里漆黑得像是摔下來時,有人摘掉了他的眼睛。
那里冷得像是寒冬臘月,他被誰按進水里。
那里靜得像是無數幽靈跪在神明面前,在靜候審判。
這些李策都能克服。
他恐懼的是狹小逼仄的空間,是沒有風,是他爬過一條條墓道,終于找到光芒時,盜墓賊要殺了他。
好在他活下來了。
可是只是活下來而已,怎麼出去?怎麼能讓眾人找到自己?
他抬頭看著自己掉下來的那個盜洞,在瀕臨絕望時,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根繩索垂下來,試探著晃了晃。
李策抓緊繩索,被人拉上去。
原來生長著淺草的地面,那麼軟。原來炙熱的陽光,雖然刺目,卻讓他淚流滿面地歡喜。
他活過來了。
救他的人站在盜洞邊,胡子花白,道:“聽說守陵皇子丟了,你便是嗎?”
李策渾身疼痛,發著高熱,說不了一句話。
“我走了,他們會找到你。”
救命恩人就這麼離開,直到幾個月后,李策找到他,先是感謝,再拜他為師。
他的夫子是崔頌,同父皇一樣。
“這件事父皇知道嗎?”聽李策簡短說了事情經過,李璟很激動,“哈哈,那你見了父皇,豈不是可以喚‘師兄’了?”
“父皇不知道,”李策的神色有些無奈,“五哥也不要亂說。”
如今山雨欲來,李璟還是一副輕松隨意的姿態。
“好說好說。”
似乎因為有了這層關系,李璟突然不怕崔頌了。他大大咧咧坐下去,隨手拿起一支花,道:“那小九今日拜見帝師,是要敘舊嗎?”
李策和崔頌對視一眼。
崔頌只是略抬了抬眼,半睜的眼眸中精光四射,似在詢問,又似已知道李策的來意。
而李策的目光很坦誠,似乎已得到崔頌的允準,他沉聲道:“我來這里,不是敘舊,是想請教夫子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啊?”李璟比劃著要插花,興致勃勃道。
李策清聲道:“我想請教夫子,當初協助父皇登上皇位,難嗎?”
李璟手中的花掉下去。
花枝落入瓷瓶,瓷瓶倒下,清水沿著桌案灑落地面,李璟神色慌張地起身,短靴踏在清水中,人已經跑到前廳門口。
他使勁兒關上門,又去關窗,忙完這些,臉色發白地看向李策。
“小九你胡說什麼?”
李策不是胡說,崔頌懂,李璟也懂。
正因為懂,室內的氣氛瞬間凝結,像是獨自站在荒野中拉弓,繃緊的弓弦對面,是鋪天蓋地的敵兵。
在普通百姓心中,當今皇帝繼承帝位,是因為其明德惟馨、忠仁孝悌。
但出身皇室的他們都知道,當初先帝器重先陳王,到了讓先陳王協理朝政并且議儲的地步。
所以李策會說,是崔頌協助皇帝登上皇位。
恐懼攝住李璟的心。
李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便盯著崔頌,希望崔頌能訓斥學生,堵住李策接下來的話。
可崔頌輕輕一笑,捋須道:“難啊!太難了,特別是你那位岳父大人能掐會算,比先陳王都要難纏。”
李策再次對崔頌施禮。
他深深下拜道:“那便請夫子告訴學生,如何能贏。”
如何能贏得帝位。
“別別,別這樣。”李璟抓住李策的衣袖,急得一臉汗,“先帝一直沒有冊立太子,所以他們曾爭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