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面那些,是昨日早朝后,他們臨時寫了奏請的。請朝廷撤銷對楚王的調查,并且愿意作保,那些事同楚王夫婦無關。”
這是人心,楚王得了人心。
李璨微微搖頭。
“這算不了什麼。”他含笑道,“朝中太多趨炎附勢者,說情而已。據我觀察,沒有結黨。”
沒有結黨,沒有收買人心,便不是要奪位。
李璋微微垂頭。天氣陰沉,殿內有些暗,燭光閃爍著,卻照不進他眼中。
他深邃的眼眸像幽遠山林中的湖,沒有焦點,波瀾不驚卻暗流涌動。
“河東道百姓,給他建了長生祠。他們日日跪拜,求楚王平安順遂、前程遠大。”
“愚民而已。”李璨又道,“等大唐同突厥完成和議,再過些年,他們也便忘了。該拜觀音拜觀音,該拜財神拜財神。”
“這些都是二哥我多心吧?”李璋苦笑抬頭,眼神突然凝聚,盯著李璨,“那你覺得,河東道是怎麼回事?”
李璨來問是怎麼回事,李璋卻反問。
怎麼回事?不都是你做的嗎?
李璨道:“糧草督運胡稼,對二哥忠心耿耿。”
李璋下頜微收,偏頭道:“然后呢?我能指使葉長庚的人刺殺尹世才嗎?葉嬌買糧導致糧價大漲?我會找她的麻煩嗎?”
李璋不會找葉嬌的麻煩,這是他下意識的選擇。
李璨竟覺得有一絲奇異的感動,但他很快理清頭緒,道:“是楚王做的。”
李璋冷笑一聲。
“賴在京都,說什麼等葉長庚婚后便走,卻其實是在等河東道的奏折。朝臣求情沒有用,那便試試彈劾,試試三司會審?他以為民意在他那里,他便可以為所欲為嗎?就藩是父皇的旨意,他是在抗旨!”
“二哥,”李璨出聲打斷李璋的話,“你也不想讓他走。”
所以才有賣糧的事。
“我也不想他走,”李璋神色冷肅,“所以六弟來想想辦法,來讓我得償所愿吧。”
內侍呈上蒙頂茶,李璨卻沒有吃。
窗外幾道雷聲,大雨傾盆而下。
今年夏天的雨少,秋天卻很多。李璨轉頭看向窗外,似乎在看雨。其實這座殿宇很大,外面又有連廊,他只能聽到雨聲,像在洗刷著什麼的雨聲。
“能不能算了?”許久,李璨才道。
李璋沒有作聲。
“為什麼刺殺尹世才,自有刑部訊問。鬧起糧荒,調糧便好。我去同九弟談,談好了,就讓他來跟您道歉,讓他到藩地去。”
李璋依舊沒有說話,他只是端起一盞茶,慢慢地飲。
李璨喉頭微動,聲音更低了些:“二哥,我這就去楚王府。”
他說著起身,粉色的衣衫讓他看起來很輕盈,可他的腳步卻是沉重的。
“六弟!”身后忽然有聲音喚住了他。
李璨轉過身,有些慌亂,卻刻意維持瀟灑自在的儀態。
“那一年同樣下著雨,”李璋含笑道,“你說過,我幫你,你會報答。”
一道閃電打在紫宸殿的臺階下,照亮李璨的臉龐。
青白中透著刻意隱忍的瘋狂。
“二哥?”他難以置信道。
“說過的話,”李璋道,“不要反悔。”
李璨轉身便走,似乎要奮不顧身逃離這里。可他走到廊下,看著眼前的傾盆大雨,忽然難以前行。
這雨同那一年一模一樣。
沒有風,雨滴直直向下,似乎要把地面鑿穿。
相比李璨的失態,李璋始終端坐原地,悠閑自在地品茶。
他知道李璨會怎麼做。
他等來了李璨的答案。
“太子殿下,”他背對李璋,有些不敬道,“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李璋起身為他拿了一柄雨傘,走到廊下,撐在李璨頭頂,“這之后,一切一筆勾銷。”
李璨沒有接下那柄傘。
他徑直走進雨中,衣衫剎那間濕透,身后的內侍拿著雨傘靠近,他卻走得很快。
仿佛快一點,這些雨滴就追不上他。
那些回憶,也追不上他。
……
人都說六皇子很愛干凈,說六皇子優雅得體日常撐著油紙傘。
可他今日淋雨而回,狼狽不堪。
整個皇子府噤若寒蟬,生怕只是看了一眼,就要被李璨責罰甚至賣掉。
林鏡下衙回府,聽說了這件事。
他想找個人問問情況,但他想起桑厲的結局,便不敢再問。
詢問桑厲充容娘娘死因的當晚,很少出門的桑厲便離開府邸,跌下無水橋。
府中辦了喪事,李璨讓林鏡扶棺。
林鏡在墓碑前站了很久,內疚像生銹的鐵釘把他釘在那里,后悔、疼痛又無藥可醫。
他不敢再探聽李璨的事,但他抖掉黑傘上的雨珠,像往常一樣站在殿門口,聽從差遣。
李璨在殿內飲酒。
他只穿著絳紗中單,白色的衣袍輕飄飄的,襯得他的臉色更白。斜斜坐著,右腿伸直,白襪踩在一樽獨山玉花瓶上。
雖未踩倒,卻莫名讓人心驚膽戰。
沒有菜肴佐酒,他一壺壺地飲,姿態依舊風雅,眼神漸漸迷離。
不說話,也沒有搖搖晃晃地起身,砸碎什麼東西。
但他那凝固著,一心想把自己灌醉的模樣,比任何時候都苦楚難過。
外面的雷雨漸漸遠去,稀疏的水簾中,透出一絲絲光線。李璨抬眼向外看,看到了殿門口的林鏡。
“你過來。”他喚。
林鏡脫掉短靴走過去,默不作聲。
李璨搖晃著起身,從墻上尋來一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