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嬌連忙走進去,撲面便是濃重的藥湯味道。幾個跳舞的樂姬垂首退下,殿內便頓時空曠起來。
大約這高聳的宮殿,需要年輕人的朝氣,才能支撐起來吧。
葉嬌跪在病床前,喚了一聲“父皇”。
“快起來,”皇帝不舍道,“你這是……要走,來向父皇……辭行嗎?小九呢?他……”
皇帝向葉嬌身后看,費力扭動頭。
沒有看到李策,他失望地盯著葉嬌。
李策雖然在皇陵長大,卻懂得禮數,怎麼會在就藩前,不來辭行呢?
葉嬌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們走不成的事,皇帝不知道嗎?看來李璋等同親政,圣上這里得不到半點消息了。
高福呢?高福也不知道嗎?
葉嬌面露難色,不想這些事驚擾皇帝,笑道:“父皇這是趕著兒媳走嗎?兒媳多待幾日,不行嗎?”
皇帝沒有被葉嬌這句話糊弄過去。
他的眼皮向上翻,問高福:“怎麼回事?”
高福早料到會有此問,笑著告訴皇帝:“是河東道那里,又是糧荒又是刺殺的。政事堂決定,請楚王和楚王妃在京都多留幾日。”
皇帝也沒有相信高福的解釋。
他收回視線,神色有些木然,木然中卻裹挾洶涌的怒意。
“宣太子來。”他下令道。
太子李璋進殿前,葉嬌和賢妃一起,避去了外面。
賢妃給葉嬌吃她做的糕點,葉嬌把林奉御寫的藥方偷塞給她。
婆媳倆靜默無言,卻又似說了許多話。
殿內傳來皇帝的斥責聲,也傳來太子有理有據的申辯。
賢妃突然伸出手,握了握葉嬌的手。
“嬌嬌,”她溫聲安慰,“都會好的。”
“我知道。”葉嬌對賢妃眨眼,放松地笑。
“母親要保重身體。”
“你們放心。”賢妃點頭。
太子沒有待太久。過不多時高福推開門,宣召御醫,賢妃也進殿服侍。
聽說是皇帝氣極,用唯一能動的手摔破藥碗,他自己也被割傷。
葉嬌要進去,高福對她搖頭示意,她便在廊下靜等。
殿門打開,身穿黃色太子服的李璋邁步出來。
他的神色有些灰敗,帶著那種氣悶無處發泄的煩躁。
看到葉嬌,他露出溫和的笑容。
“我說是怎麼回事,”李璋的語氣竟有些寵溺,“原來是你啊。”
葉嬌沒有說話,站遠一步。
“王妃,”李璋偏了偏頭,像在問一個惹禍的孩子,“告狀有趣嗎?”
……
他的臉上沒有擔憂皇帝責罰的恐懼。
他有恃無恐、勝券在握。
葉嬌告狀又如何?
如果李策觸犯律法,難道不能懲治嗎?
皇帝雖然還活著,但其實更像是太上皇了。李璋沒有弒父奪位,但他把皇帝手中的權力,一點一點,攥入手中。
宮城內外都是他的人,朝野上下都是他的人,就連高福的內侍總管一職,如今也只是空銜罷了。
他隱忍半生等到這一日,如今心中唯一的執念,就在眼前。
他有耐心,有毅力,像緊盯獵物不放的獵人,等待擒獲她的那一天。
葉嬌沒有答話。
若不是要等等看皇帝的情況,她現在就可以離開。
李璋沒有過多糾纏。
他向前緩緩幾步,同葉嬌并立,抬眼看不遠處的景色。
大明宮內殿宇高聳、護衛嚴謹,內侍宮婢穿梭其中,神色嚴肅,虔誠恭敬。
昨日下過雨,遠處尚有模糊的霧團,但近處的日光已穿破云層,灑在琉璃瓦上。
李璋在大明宮生活多年,但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它的美。
“九弟似乎沒有顧惜你的名聲啊。”他轉頭去看葉嬌,留意她的神色。
即便葉嬌是為了捐獻軍糧,買空河東道成平倉,葉嬌的名聲也毀了。
百姓斷糧、民怨沸騰。
戰爭已經結束,不會有人再念著她的好。他們會說,沒有葉嬌捐糧,也一樣會贏。他們會說她是多此一舉,是沽名釣譽。
他們目光短淺,他們恩將仇報,他們跑到京都來,告狀說楚王妃讓河東道餓死人了。
所以李璋想不通,李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我的名聲很好。”葉嬌卻毫不在意道,“世上好人多,溫良者多。那些跑到京都敲鼓鳴冤告狀的人,都是太子的安排吧?”
李璋神情錯愕,被這句話噎得憋紅了臉。
“我怎麼會?”
頃刻之間,蒙冤受屈的人變成他自己,指責他的,是他最疼愛的女人。
葉嬌冷笑一聲道:“除了糧食的事,刺殺的事也是殿下做的吧?尹世才可是裴氏提拔上來的,明人不說暗話,你到底要怎樣?”
日光灼目,鋪滿葉嬌的臉。
李璋咬緊牙關,沒有申辯。
他到底要怎樣?他只是貪心了些。
萬里江山想要,美人在懷也想要。
除了貪心,他還妒忌。
妒忌一個從皇陵回來的落魄庶子,得到了他一直未曾得到的東西。
走出殿門的高福打斷了二人的對峙。
“圣上好些了,”他躬身道,“請太子殿下、楚王妃進去。”
皇帝動怒引起胸悶氣喘,經張御醫診治后,已經能呼吸平順,靠在引枕上,同他們說話。
他蹙眉看著李璋,像是盯著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身體的病痛讓皇帝無法站立,無法到宣政殿去,坐在他至高無上的皇位上,執掌權柄、治理國家。
他知道遲早有一天,這大唐的江山會是李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