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璨恍若未聞,再落一顆黑子,道:“葉羲。殿下以為他是先陳王幕僚,奪嫡失敗只能出家為道。事實上,能在那種情況下,保住安國公府滿門,便不容小覷。”
李璋漸漸謹慎冷靜,他默默下棋,聽李璨分析李策的陣營。
李璨落子的速度很快:“葉長庚。河東道行軍大總管,擊退突厥、功勛卓著。”
“還有——”李璨再捏一子,略思忖片刻,還是放下,“賢妃娘娘。”
如今賢妃和白昭容協理后宮,但是皇后尚在禁足,賢妃內事五枚、統御后宮。
至于白昭容,不過是湊湊熱鬧。
李璋一面下棋,一面補充道:“京兆府劉硯,兵部姜敏。”
李璨抬頭,略有些質疑:“他們只是因為同葉嬌有舊,袒護過幾次罷了。”
李璋不置可否,李璨最后一次落子,落在李璋已輸的棋局上。
“殿下與其擔憂那幾位說情的朝臣,不如擔憂——崔氏。”
博陵崔氏,趙王李璟的妻族。
若崔氏倒戈,便如雷霆萬鈞勢不可擋。
“不會,”李璋很有信心,“李璟沒有那個膽子。”
李璨笑出了聲。
“老五沒有,崔頌也沒有嗎?他輔佐父皇即位,難保不想再輔佐出一位帝王。”
“李璟?”李璋也在笑,眼中蓄滿濃濃的嘲諷。
李璟為帝?
不可能的,他早就被母后養廢了。
怎麼養廢一個人?
夸獎他、溺愛他、滿足他的所有需求和欲望,讓他不需要努力便可以得到一切,讓他從小到大,不知道何為挫折,何為失敗。他沒有求而不得,也便沒有鴻鵠之志,流連勾欄沉浸溫柔鄉,難以承受責任的重量。
呵護他、圈禁他,讓他所視之處,皆是好人。這些人信他、愛他、保護他,他不明白人心叵測,不擅籌謀規劃、不懂帝王權術,即便有一日他身居高位,也會被操縱、被誣陷、被廢黜。
就像東漢少帝劉辯那樣,尚未成年,便被董卓脅迫自盡。
李璟正是這樣的人。
他沒有鋒芒,也絕狠不下心,不敢把別人踩在腳下,也不會忍心奪權爭位、血流成河。
“李璟沒有這個心思。”李璋道。
“他沒有,崔氏呢?大秦的羋月家族,把持朝政四十余年。西漢呂氏、竇氏、王氏、衛霍,世家大族一旦成為外戚,便弄權禍國作威作福。所以,不得不防。”
李璋神情沉沉,半晌才緩緩點頭。
“六弟對朝事洞若觀火,我信。”他終于說起軍糧的事,“那件事,是胡稼自作主張。他先斬后奏,密信送來時,木已成舟,只能順勢而為了。”
李璨丟下棋子,勉力壓制胃里翻涌起的惡心。
自作主張先斬后奏?
胡稼一個小小的運糧官,敢這麼做嗎?
把過錯推到別人身上,自己無辜且可憐。這樣的人,是大唐的儲君,是不久后的皇帝。
如果后面的事沒有籌謀得當,李璋也會把一切都推到自己身上吧。
李璨只覺得身體冷得厲害,他閉了閉眼,揮去紛亂的思緒。
“那些軍糧呢?”李璨問。
李璋道:“被尹世才查獲,拉回城了。尹世才送來了提審案卷,突厥人說,他們以五千兩銀,從李策和葉長庚那里,采買軍糧。”
李璨盯著棋盤陷入沉思,過許久,才抬頭道:“就從軍糧入手吧。把他們全部押進京都。”
李璋很滿意李璨的鼎力支持。
“別人還好,”李璋笑道,“尹世才被葉長庚的親信朱彥刺殺,這會兒躺著呢。”
李璨不容置疑道:“躺著,也拉回來。如果死在路上,就把他的尸體拉回來。”
“本官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尹世才躺在床上罵娘,“朱彥那個殺千刀的殺千刀的殺千刀的……”
“大人再忍一忍吧,傷口太深,小人醫術不精,讓大人受罪了。”
云州城沒有什麼好大夫,尹世才便把駐扎在此的河東道守軍醫官喊來差遣。不知道這醫官是不是故意的,每次換藥醫傷,都能讓尹世才疼得指甲嵌入床板,半死不活。
傷在腹部和胸口。
當時尹世才正在審案,因為是開堂公審,云州百姓熙熙攘攘聚在公堂外。
尹世才審問接應收糧的突厥人,那人說突厥話。百姓一聽是突厥人,頓時群情激憤恨不得把這人殺死在堂上。
可待尹世才找來譯官,譯官說這突厥人是事先聯系了大將軍葉長庚和楚王李策,才買到這些糧草,百姓又寂然無聲,懵了一般。
怎麼可能?
千里奔赴河東道,與突厥激戰守衛河山的人,怎麼可能叛國賣糧?
他們攥拳瞪眼盯著尹世才:“大人您最好審清楚!”
尹世才冷哼一聲道:“本官以為,證據確鑿——”
這句話尚未說完,百姓便如開閘的洪水般,沖入大堂。他們這會兒不想殺突厥人了,想殺尹世才。
尹世才躲在桌子底下,命人把鬧事者趕出去。
他罵著起身:“自古以來,監守自盜者數不勝數。大唐和突厥已經和議,私自賣糧也不算叛國。你們等著,我這就上表圣上——”
這句話同樣沒有說完。
一個精壯的男人沖進來,第一刀捅破尹世才的肚子,第二刀劃拉在他胸口上,給他留了半條命后,被同樣沖進來的嚴從錚攔住。
刺殺尹世才的是朱彥。
葉長庚帳內校尉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