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盯文官的眼睛,直到文官緩緩點頭,才大笑一聲。
“可笑!”劉硯道,“本官審案多年,每個人性情不同,關注的重點便不同,描述起一個人,也常常大相徑庭。只有串供,才可能內容一樣!”
“劉大人慎言,”崔玉路把他拉到一邊,低聲提醒,“你這麼說話,別人會以為你事事維護楚王,維護安國公府。”
劉硯臉色青白,倔強道:“本官是在維護大唐律法!”
《唐律疏議》近四十萬字,劉硯背得滾瓜爛熟。他剛正不阿、兩袖清風,不怕被誰誣告結黨營私。
崔玉路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神色,撇開劉硯,下令道:“恐怕還要請葉將軍來一趟。”
“那下官……”糧運督察胡稼試探道,“下官是不是可以脫罪了?下官只是出城看看風景,沒有證據表明,下官同突厥人勾結,陷害楚王和葉將軍啊。下官……”
他原本便是啰里啰唆的人,這會兒情緒緊張,更是說個不停。躺在一邊的尹世才打斷他的話,道:“那下官是不是也可以……咳咳,回去養病了?”
“都不準走!”劉硯豎眉道,“案子審定,才能離開。”
胡稼頓時泄氣,尹世才咬牙喊痛,崔玉路的下屬收起畫像,去傳葉長庚。
也不知道他回去了沒有。
葉長庚甚至沒有離開大理寺。
他同李策一起,去見朱彥。
朱彥被關在另一座監牢,這里環境很差,走下臺階便聞到刺鼻的味道。
那是發餿的食物、死去的老鼠和沒有打掃干凈的糞便。
葉長庚抬手揉了揉鼻子,回頭道:“你身體不好,我自己去吧。”
李策邁步向下,沒有停的意思。
這里的確不好,但是比之陰暗恐怖的地墓,只是臭了些。
朱彥直挺挺躺在臟亂的蒲草上,聽到動靜便破口大罵:“老子不認罪!叫尹世才那個狗官洗干凈脖子等著!”
“是我。”葉長庚笑起來。
朱彥一個鯉魚打挺起身。他轉怒為喜,快步走到牢門前,見到楚王,又單膝跪地施禮。
“殿下,將軍,你們怎麼來了?”
“來問你些事。”葉長庚道。
“卑職什麼都不知道啊,”朱彥撓撓頭,“將軍剛走,卑職就被尹世才調走守衛南城門。南城門有什麼好守的?南邊是代州,難道防著咱們自己人嗎?結果沒幾天,就聽說糧草丟了。尹世才開堂審案,那個狗官,呸!”
后面的事他們已經知道了。
尹世才詢問突厥人,得到楚王和葉長庚賣糧的口供,便直接定了案。朱彥當場刺殺,若不是被嚴從錚攔下,恐怕這會兒尹世才已經死了。
“問你別的事,”李策道,“一些小事。”
朱彥的神色立刻恭正,他站直身子,道:“卑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另外,殿下和將軍千萬不要救卑職,別被別人拿到把柄。”
他知道李策的本事,也知道葉長庚的義氣。
葉長庚哼了一聲。
“你把牢底坐穿吧,老子才不管你。”
朱彥放心了些。他鄭重點頭,認真聽李策的問題,仔細回憶后回答。
他們談了小半個時辰,直到大理寺官員找到這里。
“殿下,恐怕葉將軍還是不能回去。”那官員道。
“為何?”葉長庚問。
他想回家了。
想家里的飯,想家里的床,想聽母親的嘮叨,曬一曬家里的太陽。
尚未定案,官員對他們仍然很恭敬,回答道:“并州晉州等幾家柜坊,查到了大筆入賬銀兩。根據畫像,存銀的是葉將軍。
這會兒請您回去,是要查證確認。”
葉長庚氣極反笑:“存銀?畫像?他們為了栽贓陷害,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我安國公府缺銀子嗎?四千兩銀子丟地上,我都不稀罕彎腰撿!”
這話有些狂妄了,四千兩銀子很重,恐怕是撿不起來吧。
大理寺官員僵硬地笑笑,便在前面引路。
“九郎你先回去吧,”葉長庚嘆息一聲,“晚會兒讓嬌嬌給我送晚飯,她知道我喜歡吃什麼。”
可別再讓裴茉送了,她還不會走路呢。
“我也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我來送就好。”
李策淡淡道。
你不舍得自己妻子送飯,倒是舍得用我的。
他陪葉長庚一起向外走,眉目漸鎖。
“是不是很艱難?”葉長庚低聲問,“他們動真格的,簡直該殺!早知如此,就應該直接兵變!”
可兵變會死人,會傷到大唐筋骨。更何況李策要的,是名正言順。
名正言順廢太子,后面的繼位者,才能繼承大統、無人異議。
“不是艱難,”李策道,“是我們的對手換了人。”
“誰?”葉長庚警惕道。
誰會在大理寺剛剛查到胡稼,要繼續追查的時候,用贓銀和畫像,把禍水重新引回來呢?
那人絕不只有這一個辦法。
這更像是他詭詐手段的前奏,像煙火炸開前,飛向天際的白光。
“還能是誰?”李策笑得有些苦楚,“同室操戈罷了。”
同室操戈。皇族的親兄弟,有幾個能親和友善的?
又有多少人,是踩著親人的骨骸,走到最高處?
李策的臉上并無憤怒委屈,有的只是無奈和遺憾。
雨腳如麻。
葉嬌獨自撐傘,在比平時安靜許多的坊街穿行而過。
坊街轉角處,一個青色的身影靠近,雨傘向上揚起一個弧度,葉嬌看清了傘下的人。
那人開口便是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