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劉硯繁忙之中,已經判了那樁案子,且已經釋放了刺客。
事關突厥和大唐修好,這件事需要謹慎。
“哪兒來的刺客啊?”御史中丞林清開口,疑惑道,“竟然有五百兩金子?如今這個世道,做刺客這麼掙錢了?”
是啊,那些游俠兒,不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流浪漢嗎?
五百兩金子!這是打劫了國庫?
如果游俠這麼賺錢,他們干脆也不要當官了。
“那刺客家里是江南富商。”方溪回答,“年少無知,闖蕩江湖。他出了事,家里老仆來撈人,很舍得拿錢。”
看來不僅僅是風聞奏事,而是查得清清楚楚了。
林清干笑一聲,不再說話。朝臣面面相覷,最后視線匯聚在一起,看向劉硯。
你要自辯嗎?要自證嗎?要讓御史拿出證據嗎?
劉硯面無表情。
沒有委屈憤怒屈辱震驚,也不著急、不惶恐、不驚訝。
他抬臉看向遠處御座上的太子,目光直勾勾,有些木訥,有些出神。
朝臣為他抱屈時,他沒有表情;太子為他申辯時,他沒有表情;御史說到案情,言之鑿鑿時,他也沒有表情。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棵樹、一座山,或者是,這宣政殿里,任何一根支撐起屋檐的柱子。
他在等,等一個能開口說話的機會。
直到周遭安靜下來,劉硯終于能上前一步,舉起笏板,說出口的,卻還是他一開始便要說的話。
“微臣有本要奏!運糧督察胡稼拒不招供、微臣請殿下準許大理寺用刑。另外,云州刺史尹世才為了免于受審,私信太子殿下,請求寬恕。微臣已攔下信件,以免陷太子殿下于非議之中。”
劉硯高舉笏板,身姿筆直,同時把那封信從衣袖中掏出,雙手呈交。
他沒有為自己辯駁,舍得一身剮,他也要把案子審清楚,要還無辜人一個清白。
至于他自己的生死?
京兆府沒有審一半就丟下的案子,審完了賣糧案,再死不遲。
李璋認真聽完劉硯的話,神色并無變化,可他的手垂在御案下,手指緊緊攥住桌腳,心內如響雷轟鳴,怒不可遏。
劉硯說他怕太子陷于非議,可他這麼做,才是要把賣糧案,把云州、尹世才、胡稼,全部扯到自己身上來。
是誰給他的底氣,讓他這麼膽大妄為的?
內侍看看劉硯,又偷瞧太子的神色。
好在李璋并未失態,他緩慢點頭,聲音有些沙啞,道:“拿上來吧。”
信送到李璋手中,他匆匆看過,更加惱怒。
這信里什麼都沒有!
尹世才只是說他為國盡忠、死守云州,從未參與買糧案,求太子殿下明鑒。
尹世才只是蠢,卻并不想死。他怎麼敢在信里胡言亂語?
可劉硯這麼做,讓李璋在賣糧案中,無法偏袒尹世才了。
這個老狐貍!
平日看著耿直,卻原來城府深沉。
“信……”李璋咳嗽了好幾聲,才道,“本宮看過了。無非是尹世才被你們嚇破了膽,求情求到本宮這里來了。”
他把那封信遞回去,讓內侍交給朝臣們傳閱。
同時聲音稍冷,道:“大理寺崔玉路何在?”
崔玉路一顆心七上八下,此時被驚得險些打哆嗦。
他應聲道:“微臣在。”
李璋神色肅重,道:“賣糧案事關皇族,事關兵部。你們審案,大可以放開手腳,不必拘束。本宮準你們對胡稼用刑,準你們審問尹世才。
本宮聽說楚王和葉將軍都去了公堂,怎麼?尹世才反而審不得嗎?”
其實尹世才也去了,而且是躺在床上去的。
但他之前只是協審,如今恐怕不能躺在床上蓋著被子看熱鬧了。
崔玉路領旨,李璋話鋒一轉,道:“至于對劉府尹的彈劾,本宮相信劉府尹。不過——”
他只說“不過”,并未再說別的,但立刻有朝臣會意,高聲求旨。
“微臣以為,若要保住劉府尹的名聲,恐怕要查一查。”
“對,清者自清。既然御史臺說金子藏在家里,就去家里找找。”
“想必劉府尹也不會拒絕。”
要求搜查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沒有人再為劉硯說情。
崔玉路抿唇不語,林清低頭思索,宰相傅謙神色沉沉,而吏部尚書裴衍,則微微閉了閉眼,嘆息一聲。
最后,李璋對崔玉路道:“去看看,別拿出搜家的陣仗,嚇到家里人。”
這句囑咐分外體貼,崔玉路跪地稱是。
早朝未散,眾人站在原地等待,等來了大理寺的消息。
他們從劉硯家里搜出了金子。
足足五百兩。
金子拉上大殿,亮得灼燒眼睛。
殿內靜得可怕。
“微臣沒有貪。”劉硯抬頭說話,重復道,“微臣沒有貪!”
朝臣噤聲不語。
你說沒有貪,那些金子哪兒來的?
清官難做,這里每個人,都不敢說沒有貪過一毫一厘。但是恐怕沒有人,敢一次就貪五百兩。
那可是黃金啊!
沒人聽劉硯的自辯,也沒有人為他再說一句好話。
他站在殿內,依舊站得筆直。
在一片靜謐中,抬起雙手,脫下了自己的官帽。
“微臣……”他的聲音依舊冷冽剛硬,“懇求大理寺詳審此案。”
殿外陰云密布,一股風破窗而入,吹散他的頭發。
……
雨水和烈風同時灌入殿內,六皇子府中,李璨覺得自己清醒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