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不時地,她會低聲呼喚。
“奶娘……”
葉長庚把蠟燭放在床邊,定定地看她。
人一般會在難過的時候、生病的時候尋找母親,口中也一般會呼喚母親。但她是喊奶娘。或許是因為母親早逝,被父親拋棄的她,唯一能夠依賴的人,只有奶娘吧。
但是她的奶娘也不在她身邊。
白天那些人說的話浮現在耳邊。
“用熱東西暖暖肚子,就不那麼疼了。”
葉長庚轉身出去,燒了一盆熱水。
把手浸沒在熱水中,暖熱了,拿開裴茉的手,按在她的腹部。
他神色凝重,臉上有淡淡的憐惜。
就算是可憐她生病了吧。
她若死了,不好同裴氏交代。
裴茉一動不動,呻吟的聲音小了,慢慢地,肯伸開一點腿。
葉長庚再次暖熱手,放上去,一連好幾次,保證自己的手是滾燙的。
裴茉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肩膀也放松下來。
葉長庚松了一口氣。
好了吧?他可以走了。他還是第一次照顧人,如果當初知道會這樣,應該多要些嫁妝。
可就在葉長庚要移開手的瞬間,裴茉卻忽然抱住了他的手臂。
她抱得很緊,顯然已經醒了。
裴茉的臉上滿是淚水,卻依舊閉著眼,清清楚楚道:“別走。”
別走……
夜色掩護下,她的聲音有些委屈,有些感激,還有些眷戀不舍。
“我該去睡了。”葉長庚狠下心,溫聲道。
裴茉仍舊抱著他的手臂,像抱著一根救命稻草,更像抱著她全部的希翼、心愿和溫暖。
“我喜歡你。”她認真道。
這是她的告白。
希望這句話可以把他留下。
……
這是葉長庚第一次聽到如此鄭重的表白。
來自他新婚燕爾的妻子。
他八抬大轎把裴茉娶進門。
新婚之夜的青廬,他們魚水交歡,在熱汗淋漓中完成最親密的事。
可他們從未對對方說過喜歡。
他不喜歡撒謊,裴茉更是小心謹慎。
葉長庚沉默以對。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那些在月光下蔓延的淚水,需要幫她擦掉嗎?
裴茉沒有等來答案。她緩緩睜開眼睛,視線與葉長庚的眼神撞在一起。
他眼眸清亮,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陣列在棋盤上的棋子,帶著一點行伍之人的肅殺之氣。
是她錯了,她不該這麼不知羞恥地表白。
她從一開始就該知道,他不喜歡自己。
他娶她,只是因為她是裴氏女。
裴茉小心地松開葉長庚的手臂,給自己保留一點點尊嚴,卻聽到了葉長庚的回答。
“嗯。”
他說嗯,他收到了她的愛意。
裴茉的眼睛亮了亮,像月光照進去,透著柔和恬靜的美。她抿唇露出淺笑,卻又聽葉長庚道:“你既然說喜歡我,那麼你忠于誰?”
笑容僵在裴茉臉上。
葉長庚的笑容有些冷,像掛著冰霜的松柏:“不然你告訴我,太子妃給你的信里,說些什麼?或者你出嫁時,族長說些什麼?”
裴茉收回膝蓋,微微蜷縮。
太子妃的信?族長的話?
族長讓她做奸細,讓她有必要的時候,可以殺人。若她敢把這些告訴葉長庚,那麼裴氏和安國公府,此時便要翻臉。
“所以……”見她緘口不言,葉長庚道,“你忠于裴氏。那你的喜歡,有多少分量?”
他的聲音不大,卻句句錐心。
“我不忠于裴氏,”裴茉按著床板,勉強坐起身,仰頭看著葉長庚,倔強道,“我不忠于任何人。
我忠于我自己。”
“你自己?”葉長庚有些意外,又覺得她這話實在可笑。
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自古至今,有從自己、忠于自己的嗎?
“我忠于我自己,”即便被拒絕了心意,裴茉卻仍舊堅定,絲毫沒有違心討好葉長庚的意思,“我的心意,我的原則,我的道路,這些最重要。”
她病得厲害,聲音虛弱,說到中間,甚至還有些斷斷續續的喘息。可她的聲音又是堅定的,像一棵風里雨里仰著頭的樹苗,沒有屈服的打算。
這個姑娘,跟葉長庚以前認識的那些不一樣。
讓他煩悶無奈,又忍不住想多說幾句,想看看她那小腦瓜里,到底藏著什麼奇怪的道理。
葉長庚要出言譏諷,裴茉已經再次蹙緊眉頭,同時雙手按緊肚子,彎下腰。
“又疼了?”話說出口,葉長庚就后悔了。
怎麼回事?他們明明正在吵架。
“我自己暖。”裴茉伸出手去夠熱水,發覺水已經涼了。
葉長庚冷哼一聲起身,順手端起水盆。
真煩。吵架吵不贏,還要給她燒水,還得給她暖肚子。這個奸細的待遇太好了。
同樣是夜晚,京都長安的皇宮里,也亮著燈。
趙王李璟焦頭爛額地躺在軟榻上,眼窩烏青,不停地抱怨:“監國監國,早晚要把本王累死。不,又累又怕又氣。戶部送來的這個怎麼辦?連本王這種不懂朝事的,都知道鹽鐵官營專賣,這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劉振!”
說到這里,他忽然喚人。
一個二十來歲的內侍從外面跑進來,模樣俊朗神色恭謹,手中舉著果盤,跪呈到李璟面前。
李璟捏了一顆葡萄,丟入口中,同李策介紹這名內侍。
“得虧姑母心疼我,送來個知道分寸、妥帖懂事的小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