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權臣死了,那便沒有必要為他保密了。
皇后怔怔聽著裴蕊說話,神情變幻,時而冷笑時而憤怒,到最后卻頹然地搖頭,道:“太子妃,你可知煮豆燃萁同室操戈嗎?若非被太子和裴衍拋棄,本宮何至于此?現在你讓我救裴衍?我倒想讓他回憶清楚,當初皇帝壽宴出事時,他是怎麼蠱惑太子,把本宮置于此等境地的!”
裴蕊張著嘴,有些錯愕道:“母后,不是太子和裴衍,是……”
裴蕊知道,那個主意是六皇子李璨出的,太子和裴衍只是默許。
“你住口!”皇后厲聲打斷她。
“母后,”裴蕊再求,“您不管伯父,也便罷了。但是查裴衍,會查到太子那里的。”
裴衍貪腐的銀子去了哪里,總要給朝廷一個交代。
“查啊!”皇后冷笑,“查完就廢黜太子,推舉趙王。”
“母后!”裴蕊跪在地上,抱住皇后的衣服,痛哭流涕,“都是太子的錯,侄女替太子給您認錯。您就想想辦法吧……”
她哭了許久,直到皇后抬手輕撫她的頭,嘆息道:“你可知,圣上若此時病死,太子可即刻即位嗎?”
明明有一條寬闊的路,為何不走呢?
……
仿佛有響雷從頭頂滾過,震得人魂飛魄散、天地俱靜。
太子妃裴蕊抬起頭,淚水漣漣渾身顫抖,雙手松開皇后的衣服,緊緊捂住自己的嘴。
仿佛剛才那話是她自己說的。
不,她只是想過,絕不敢把抄家滅族的罪行宣之于口。
裴蕊錯愕道:“病……病死?”
“不然呢?”皇后的眼神像毒蝎揚起尾刺,令人汗毛倒豎,“圣上不出宮,總不至于被車馬撞死。節制飲食,總不會被噎死撐死。圣上病著,那便只可能是病死。”
但是圣上的病情已經好轉了。
皇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裴蕊難以置信地看著皇后,只覺得渾身發軟。長長的震驚無措后,她艱難地搖頭。
“母后,我……我不能。”
皇后消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恨鐵不成鋼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身為李氏皇族,就應該看慣了背信棄義、骨肉相殘。說什麼不能,是不敢吧?是膽怯、懦弱、短視、畏首畏尾、貪生怕死!是你身為太子正妻,卻不想為他拼死一搏,搏一個前程萬里、至尊皇位。”
裴蕊癱坐在地,雙臂支撐身體,盯著皇后。
“姑母,”她淚已半干,更顯凄楚,卻漸漸不再慌亂,道,“您不了解太子。他驕傲自負,立志要做盛唐明君,絕不容許自己的皇位有任何污點。”
得國不正,后患無窮。更何況弒君奪位,他的名字將成為史書里的污點。
皇后神色微怔,冷笑一聲:“你倒是很會找借口,找得本宮都快以為,你是真的為太子著想。”
“不不,”裴蕊搖頭,“我是為我自己,為裴氏著想。太子想即位,裴氏是助力。可待他登基站穩腳跟,便是鳥盡弓藏之時。我若做了那事,正好給了太子打壓肅清裴氏的理由。所以那件事,可以是他自己想,自己做,絕不能是我,或者姑母您。”
裴蕊說著起身,揉揉已經有些酸軟的膝頭,勉強讓自己鎮定起來。
或許是因為,想到某件事帶來的抄家滅門禍患,如今的情形,還不算絕路。
她恭謹施禮,像以前那樣退后幾步,做足了禮數,才轉身離開。
“蕊兒。”皇后突然喚她。
裴蕊沒敢轉身,擔心皇后又要勸她謀逆。
可皇后溫聲道:“做了幾年太子妃,你真是不一樣了。秦嬤嬤還好用嗎?”
提起秦嬤嬤,裴蕊轉身道:“好用,但裴茉陽奉陰違,已經不聽話了。”
皇后的神情已經和緩許多,嘲笑道:“她那個奶娘,也不聽話嗎?”
裴茉是有奶娘的。從裴茉出生起,那奶娘便跟著她,寸步不離,感情深厚。
裴蕊微微張口,恍然道:“多謝姑母示下。”
一個人不聽話,無非是因為沒有能拿捏住她的弱點。而只要是人,又有誰沒有弱點呢?
“還有裴茉的父親,”皇后道,“羊羔尚懂跪乳,那丫頭讀了那麼多書,不會連孝道都不懂吧?”
“是。”裴蕊恍然道,“侄女立刻去辦。”
裴蕊辦事很快。
幾日后,一封書信送進了劍南道驛站。
信是裴茉的父親裴繼業寫給女兒的。這是裴茉從出生起,收到的第一封家書。
她的身體好了些,只是仍有些虛弱,確認了好幾遍信封上的字,才鄭重穿好衣服,洗過手,端莊地坐在窗前看信。
父親說入冬后,趁著尚未結冰,在宅子里新修了一個院落,等裴茉歸寧,就可以住了。父親說知道她喜歡吃魚,特地在池子里養了好些魚,等她回京,日日往安國公府送一條。
裴茉看著那些陌生的字跡,心中似有潮水拍打堤岸,一次次,想要送來什麼東西。那或許是來自父親的慈愛、家族的呵護、從未得到過的溫暖。
一個院子,真真正正屬于她的院子,堂姐妹不會突然闖入,拿走她東西的院子。
但其實,她如今已經覺得,再大的院子,不如一個小家。
父親竟然知道她常常吃魚。
但那其實是因為,堂姐妹們都沒有耐心挑魚刺,她們搶走別的,只給她留魚。
其實這些都是小事,她已經不抱怨了,不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