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還竭力保持鎮定,辯解道:“這賬冊是假的。”
“不假!”崔玉路厲聲道,“本官這里,有吏部十年來經手的官員調任名冊。京都、河南道、河北道,只要稍稍核對,便能一清二楚!”
裴衍向后退了一步,膝蓋酸軟想要坐下,可堂下已沒有他的位置。
整個大唐朝廷,都不會再有他的位置。
驚堂木拍下,堂下是大驚失色、如喪考妣的官員。
崔玉路凜然起身,抱著那本厚厚的賬冊,大步向外走去。
外面的天很藍。
冬天的藍天,也可以很好看。
劍南道暮靄沉沉,一匹快馬躍過焚燒艾草的灰燼,揚起塵土。
京都的消息到了。
“李璨呢?李璨哪兒去了?怎麼能任由事情發展至此?”太子李璋大發雷霆,難以相信剛剛送來的消息。
裴衍被抓,河南道和各漕運衙門官員,供出他貪腐賣官的罪行。崔玉路甚至抓住了裴衍的賬房幕僚,拿到賬冊。
這種緊急時刻,李璨都做了什麼?
從京都趕來傳訊的隨從道:“六殿下離開京城,找不到了。”
“找不到?”李璋憤怒又意外,緊接著汗毛倒豎,周身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
李璨不見了?
他去哪兒了,不會是不管了,背叛了自己吧?
應該不會,不會。
李璋在心里搖頭,起身去拿大氅,下令道:“去通知楚王妃,就說可以離開劍南道,讓她跟本宮一同啟程。”
“叫綿州刺史徐功役過來,本宮有事交代。”
“找兩個人先回京,把李璨找出來。找不出來,逼也要逼出來。”
隨從應聲,同時問道:“怎麼逼?”
“找林鏡,”李璋面色沉沉,“逼出林鏡,你們總會吧?”
林鏡是兵部的小官,當然很好找。
李璋說著向外走去,幕僚緊跟著他。
“殿下,劍南道瘟疫尚未肅清,如何回京啊?”
“本宮離開劍南道的那刻,”李璋轉過頭,眼中燒著一把火,“便是瘟疫肅清之時。”
幕僚神色駭然驚怔在原地,在李璋威厲的逼視下,恐懼地躲避他的目光。
瘟疫肅清?那麼快肅清,除非……
心中如有雷鳴,幕僚飽含質疑和恐懼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李璋衣領處。
李璋穿著黑底對襟闊袖衫,腰束革帶腳踩黑靴,身姿挺拔傲岸英偉。衣服上用金線繡著什麼東西的輪廓,仔細看,那是群山巍峨、宮殿高聳。
然而在幕僚眼中,那些山似乎剎那間便要崩塌,那些宮殿似乎下一刻便要傾倒。黑色的龐然大物直直壓下,壓得他魂飛魄散、不能呼吸。
“殿下,”幕僚急促道,“找到六殿下,問問他吧?或許不必急著回京都的。”
回去做什麼?救裴衍嗎?有必要嗎?事態已經發展到那種程度了嗎?
雖然當初跋涉去往西北道迎擊吐蕃,路過地動的州縣時,也曾經見死不救過。
但是見死不救和大開殺戒,畢竟不同。
然而李璋神色不變,道:“本宮不信裴衍,但本宮信你。”
幕僚怔在原地,李璋已經大步而出,去見客人了。
那客人是原禁軍統領閻季德的女兒閻寄雪。
閻寄雪今非昔比,狠毒可怕,她也要為太子做什麼事嗎?
幕僚已無心想別人會如何,他心亂如麻,知道自己很可能活不了了。
為主子行兇,豈可善終?
京都大理寺內,吏部尚書裴衍也覺得自己活不了了。
他明白沒有皇帝的授意,崔玉路絕不敢動真格查他。
那便是說,皇帝要放棄他,放棄裴氏,去保太子嗎?
皇帝知不知道,他只是太子的工具罷了。這些年弄來的錢,大部分都送進了東宮。
裴家不缺錢,缺錢的是太子。
裴衍心灰意冷地坐在牢里,臟亂的地面沒有床鋪被褥,只鋪著一張生滿跳蚤的茅草席。
原本他可以讓家人送來些火爐茶水被褥的,但自從朝臣們彈劾過崔玉路厚待劉硯,大理寺便不準家屬送東西進來了。
原來這里如此冷嗎?
不管身體碰到什麼東西,都像是碰到了冰雪覆蓋的巖石。
裴衍被凍得一陣咳嗽,好不容易拍撫著胸口停下來,耳邊又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熟悉到讓他汗毛倒豎。
“裴尚書?你怎麼進來了?”
裴衍轉頭,看到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人”。
他原本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全部披散下來,上面還插著幾根稻草。清俊的臉上已看不出白皙的膚色,嘴邊還沾著一顆飯粒。只有身上那一件皺巴巴的絲綢圓領袍,能猜出他原本也是尊貴人家的公子。
“傅……”裴衍蹙眉辨認,“傅公子?”
傅明燭因勾結朝臣、誣陷葉長庚,被判斬刑。崔玉路把他和傅明燭關在一起,是認定他們同謀,還是羞辱?
傅明燭瞠目結舌地看著裴衍,臉上寫滿震驚意外,魂飛魄散地伸出手。
太子母族、吏部尚書裴衍,竟然被抓了!
完了,太子完了!
傅明燭的手穿過監牢縫隙,關節凸起的手指死死拽住裴衍的大氅,質問他道:“你是怎麼做事的?你被抓了,太子怎麼辦?”
“放開我!閉嘴!”裴衍壓低聲音道,“我被抓了,太子才安全。”
這個蠢貨,不知道他們都是被太子,被皇帝丟棄的棋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