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此時他無需忍耐。
“楚王李策,”李璋道,“同罪臣勾結,構陷皇儲,罪無可恕,自即日起幽禁王府,無詔不得出入。”
外面的雪停了。
大理寺安靜得只能聽到呼吸聲。
那些呼吸聲有些急促,有些憤怒,有些難以抑制。
可禁軍“嘩”地一聲拔刀,壓制住了那些呼吸,也壓住朝臣想要反抗的意志。
大唐是李璋的了。
即便他顛倒黑白,又能怎樣?
他們都忽視了權力的可怕,當權者便是律法,便是天地,便是決定生死的神。
只有一個人抬頭,質問道:“太子的證據呢?”
那是趙王李璟。
李璟跪得筆直,神色卻憤怒怨恨。
李璋的心宛如被割了一塊,有些痛。
他知道,自己的親弟弟,已經站在他的對立面。
即便李策已是強弩之末、隨時會死,李璟也拼死守護,對抗自己的胞兄。
李璋在心中嘆了口氣,淡淡道:“證據嗎?慢慢找。”
李策并未抗旨,他向外看了一眼。
一只白色的鴿子掠過大理寺的屋檐,在空中消失。
幽禁李策后,李璋的報復并未停止。
三日內,十幾位朝臣下獄。
大理寺卿崔玉路,在自己的監獄里,同京兆府尹劉硯相遇了。
崔玉路有些抱歉,道:“只差一點點。”
已經審出了那些金子的來處,就差查出是誰放進劉硯府上,就能為劉硯翻案了。
劉硯并未生氣或者遺憾,他從疊放整齊的大氅下面,掏出一個瓷瓶。
瓷瓶打開,酒香四溢。
“別灰心。”劉硯道。
他甚至教崔玉路哪里的地面干燥些,躺著不會太冷。
崔玉路不能不灰心,大理寺外敲敲打打,聽說,是突厥使團帶著聯姻的宗室女,出發了。
長公主之女舒文,到底未逃過聯姻的命運。
送舒文出嫁的人,是鴻臚寺卿,嚴從錚。
……
冰雪融化的時候,最冷。
嚴從錚騎在馬上,氅衣的肩帶系得很松,露出線條剛毅的脖頸。嶙峋的喉結動了動,似要說話,卻只是抬手控韁,從城門下經過。
他的身后,是大唐裝容嚴整的送嫁隊伍。
送嫁隊伍后,是喜氣洋洋的突厥使團。
這一趟,他們終于得償所愿,迎接長公主之女舒文回朝了。
短短三日,太子封舒文為弘宜公主,下嫁突厥。鴻臚寺送嫁、禁軍衛護,舒文拜別長公主,穿著嫁衣進了馬車,面上不喜不怒,一聲不吭。
圣上病危,太子已下令封禁全城。
禁軍在道路兩邊駐守,長安城重要府邸外,森然林立著面色嚴肅的衛士。官員謹小慎微、百姓噤若寒蟬,大聲嬉鬧的孩童被大人捂住嘴,抱回家去。
街上沒有燈籠彩帶,沒有障車的禮俗,這毫無喜慶氛圍的長安城,籠罩著沉沉的戾氣。
從城門口經過時,嚴從錚看到白羨魚。
他穿著筆挺的武候制服,單膝跪地,為公主送嫁。抬頭時,與嚴從錚的視線撞在一起。
短短兩年,山海巨變。
太子監國,楚王被關。
他們不能再在茶館外,看有情人終成眷屬,雪落滿頭。
白羨魚為太子守門,嚴從錚為太子送弘宜公主遠嫁。他們像是站在同一陣營,輔佐太子登基,得到權力地位。卻不知為何,彼此的臉上都沒有意氣風發,反而沉重僵硬。
“送公主殿下。”送嫁的皇室成員在此止步,內侍高呼一聲,便算是完成了儀式。
馬車穿過城門,在冰雪初融的地面緩緩向前。
突厥人很急,急著北上,急著回家。
但嚴從錚沒有那麼急。
“驛站歇息。”他下令道。
突厥正使巴什圖上前,想催嚴從錚下一站再歇。可他看到嚴從錚除去官帽的臉,忽然認出了對方。
這不就是在北地帶著千人府軍毫不畏死,殺向突厥大軍的將軍嗎?
這……
巴什圖停住腳,臉色驟然發白,有些畏懼道:“那便依寺卿大人,歇一晚再走吧。”
弘宜公主舒文住在驛站二樓,由嬤嬤婢女陪同,其余人住在一樓和外院。
嚴從錚檢查了一遍驛站防衛,便再也沒有走進驛站。仿佛在避著什麼,怕著什麼,不忍面對什麼。
天暗得很快,換防的時刻到了。
嚴從錚手持火把,出去巡視。他步履穩健,經過外院時,突然感覺到一束亮光。
二樓開著窗。
舒文已脫去嫁衣,穿著素色衣裙。她漆黑的長發披散著,手持燭臺,站在窗邊。
燭火跳動,給她姣好的面容鍍了一層柔光。她看向京城方向,眼中含著淚水,卻并未落下。
這一去,舒文將遠嫁異國,嫁給五六十歲的老人。
若那老人死了,按照突厥風俗,她會嫁給他的兄弟,或者是兒子。
嚴從錚的手下意識探入衣袖,抬頭看她。
舒文也正看過來。
她原本憂傷的神情一頓,人已經笑起來。笑得露出酒窩,一對瑞鳳眼微微彎著,勉強努力地保持著那個笑容,故作輕松,對嚴從錚微微點頭。
那意思是說,別內疚,我嫁北地,不關你的事。
可是,怎麼不關他的事?
嚴從錚感覺他堅硬許久的心,被浸入什麼酸澀的水中,浮浮沉沉,漸漸酥軟疼痛。
他低下頭,手持火把快速離開。
地面上他的影子低矮沉重,像要嵌入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