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即便大廈搖晃傾倒、海水從天而降,他也能立在原地,以病弱之軀,降龍伏虎、沖云破霧、運籌帷幄、反敗為勝。
隨從一時看得呆住,他忍不住微微躬身,道:“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回去告訴六哥,”李策道,“我在等。”
“等什麼?”隨從下意識問。
“等人心。”李策道。
人心……
隨從莫名其妙,可李策道:“我已經等到了。”
他等到了什麼?等到了自己從狗洞里鉆出來嗎?
楚王府的狗洞怎麼也不清理一下?府里的雜役跑光了嗎?
隨從再鉆了一次,在自己人的幫助下偷偷回府。
六皇子竟沒有嫌他臭,走近他,問:“怎麼說?”
“在等,”隨從把楚王說的話原原本本復述一遍,最后強調道,“就是這樣,等人心。”
李璨琢磨著這句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就討厭故弄玄虛。
“算了!”他恨恨道,“不管了!你趕緊去洗洗。”
這會兒終于嫌棄起來。
隨從向外走,尚未走出院子,李璨又喚:“回來!”
隨從的脖子又是一縮。
他可不想再鉆一次狗洞,當這兄弟倆的信鴿。
“你剛才說——”李璨別過臉去,竟有些扭捏,“他剛才,喊我什麼?”
隨從想了想,道:“六哥,楚王說,讓卑職回去告訴六哥。”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六皇子本來就是楚王的六哥。
楚王排行老九,上面有八個哥哥呢。
但李璨重復道:“六哥啊,嘁!”
這一聲非常不屑。
……
以前也不是沒聽他喊過“六哥”。
李策與人為善、通情達理,見面時,也曾經溫和地喚:“六哥。”
當然喚六哥同喚五哥是不一樣的。
李策喚李璟,含著自在隨意、手足親和,甚至是寵溺或警告。至于私底下有沒有對他五哥撒嬌,就不知道了。
他對自己,就有些淡淡的。
談不上親近,也談不上疏遠,只有尊重和禮貌。
至于太子和別的皇子,就沒這待遇了。李策很少喊,也不怎麼打交道。
但今日這一聲,與往日不同。
今日,他們已經鬧翻了。
大理寺內,太子明言,是李璨查到了安國公府生鐵的來處。
隨后李璨解釋了他如何封鎖九峰山,如何找到證人,搜到賬冊,把人證物證帶到。
盡管后來帝師崔頌到了,認下九峰山鐵礦,化險為夷。
但在朝臣心中,在李策心中,李璨他的確是為太子做事。
而此時,太子正幽禁李策、查抄安國公府,并且要給葉長庚扣上謀逆的罪名。
謀逆之罪,株連九族。
可這個時候,李策喊他“六哥”。
沒有氣急敗壞、沒有惡語相向,仍舊那麼尊重和禮貌地喚著。
李璨靜靜站在廊下,看冰雪融化,地面濕漉漉的。
他的心,也跟著濕漉漉的。
外面的消息很亂,但是能傳出去,傳得遠的,都是太子李璋允許的。
比如說楚王結黨營私、構陷皇儲,將被賜死。
比如說太子圭璋特達、德才卓絕,繼承皇位順理成章,又愛民如子,是國之幸事。
又比如說葉長庚起兵謀反。太子仁德,只要他能放棄兵馬,只身返回京都請罪,就能免死。
這些消息傳遍京都,然后向南、向北,不出七日,便傳遍河北道、河南道、山南道。
一身黑衣的劍南道節度使葉長庚勒馬而停,看向同樣騎在馬上的葉嬌。
“嬌嬌,你怎麼看?”他問。
太子李璋的軍令已經到了,雖然尚未登基,但因為已經主持朝政,敕令上蓋著大唐璽印。
葉嬌看向官道。
不知為何,這幾日官道上的人越來越多了。都是些衣袍樸素的百姓,大多都是向北。
這讓他們的行進速度慢了不少。
“太子用母親和姐姐要挾我們,”葉嬌道,“就把這些兵馬放下吧。”
葉長庚點頭,表示就聽妹妹的。
可放下一萬騎兵,并不能讓他們的速度快一些。
“不讓你帶兵去,沒說不讓我帶百姓去啊。”
葉嬌冷笑著揚起馬鞭,縱馬向前。
她那些百姓,雖然舟車勞頓,卻從未喊累。
他們話不多,常常都在沉默。偶爾有擔憂的,會問:“咱們,不會被殺吧?”
“咱們告的是綿州刺史徐功役,為什麼會被殺?朝廷里都是青天大老爺,他們會為我們主持公道的。”也有人這麼鼓勵。
葉嬌不知道現在朝廷里還有沒有青天大老爺了。
更何況,他們告的人,或許不僅是徐功役。
“如果,”臨近京都時,她問,“如果徐功役不承認,如果他身后是更大的官,你們還去不去?”
“更大的官,誰啊?”他們抱著孩子,扶著親人,圍著葉嬌詢問。
葉嬌吐出兩個字:“太子。即將即位的太子。”
人群靜默許久。
怎麼會是太子?
太子是親自來劍南道肅清瘟疫的!
太子他愛民如子、深入疫區;他配制藥材、發放糧食。
“如果是呢?如果害怕,”葉嬌道,“你們可以回去。”
她已經讓青峰帶著徐功役繞道水路,秘密進京。
放走巴州刺史的時候,那刺史讓她想想,到底能不能告狀。葉嬌想明白了,懂了,但沒打算退縮。
即便這些百姓害怕畏懼,她也能理解。付路費,讓他們回去也就是了。
葉嬌站在風中靜靜地等,枝頭的雪落下,掉在她的肩頭。
有些沉,有些涼。
過了許久,葉嬌轉身要走,一個聲音弱弱地,怯怯地開口,道:“我們莊戶人家,不懂大官們的事,但我們懂,做人要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