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醒來時,已是暮四合的時分。上午一場急雨過后,空氣里多了幾沁人心脾的秋意。
盈雀給容舒端來一盞香飲子,問道:“姑娘睡了四個多時辰,該是狠了。小廚房那頭煨了湯,還吊了一盆干蒸鴨、一碗羊肚羹并幾個素小炒,可要奴婢布膳了?”
容舒這一覺睡得渾舒暢,頭不疼了,心也不悶了,眼下聽盈雀報起菜名來,更是覺著得慌,想了想,便道:“廚房里的湯給張媽媽分一盅,張媽媽吃藕片,再炒份藕片送去。”
盈雀見容舒恢復了口腹之,喜滋滋應下,腳步帶風地出了屋。
一旁的盈月推開窗子,掃了眼天,踟躕道:“奴婢方才聽常吉說,姑爺在刑部辦案辦了整整一日,這會都還未用晚膳。姑娘可要派個人請姑爺回來用膳?”
常吉半個時辰前曾回了趟書房,盈月便是在那會打聽到顧長晉的蹤跡。
知曉顧長晉一整日都在辦案,盈雀氣得直跺腳,憤憤不平道:“哪有人親第二日便回去衙門辦公,讓新婦獨守空閨的?姑爺這也太過分了!若傳了出去,豈不是姑娘讓人看低了去!”
盈月心里頭也不舒服,圣人明明允了姑爺告假三日,昨個又是中秋,本就能休一日,算起來,姑爺到八月十九方才需要回刑部點卯。
昨兒沒同姑娘圓房,今兒天一亮便急吼吼去了刑部衙門。怎麼看,都像是不拿姑娘當一回事。
盈雀氣,盈月又哪兒能不氣?但到底年長些,知曉這會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這才開口問容舒要不要去刑部把人請回來。
可話說出口,心里又是一陣忐忑,怕自家姑娘難過。
盈月拿眼去瞧容舒,卻一眼撞容舒烏溜溜的眸子里,直把看得一愣。
容舒莞爾一笑。
邊這兩個丫鬟是沈氏親自給挑的,二人一個活潑俏麗,一個穩重,陪在容舒邊已十三載矣。
盈月比容舒長四歲,打小就是一副小大人樣兒。要擱往常,是斷然不會把心事在臉上。眼下大抵是替容舒委屈狠了,這才不住。
容舒其實沒覺著難過,便是上一世,知曉顧長晉親第一日就回衙門辦公也不覺難過,現下就更不會難過了。
“不必去請他,二爺手里有一樁棘手的案子,今個不忙到月上中天是不會回松思院的。”
這話倒是不假,年初順天府轄下的昌平州出了樁案子。
一位名喚許鸝兒在曲苑里賣唱的良家子,被昌平州庠生楊榮看中,強行擄回府里做了小妾。許鸝兒的母親金氏去楊榮府里討要兒,不想卻被楊榮差人攆了出來,還挨了一頓板子。
金氏聽說順天府府尹朱鄂是個是非分明,不肯向權貴低頭的青天大老爺,撐著病來到順天府,狀告那楊榮強搶民,良為妾。
朱府尹的確秉公辦了案,將許鸝兒救出,又將楊榮關大牢。
偏生這楊榮有個在司禮監任秉筆太監又提督東廠的叔叔楊旭,楊榮這頭才剛下獄,那頭便冒出個樂工,非說許鸝兒不是良家子,早在去歲便已被其母賣與了他,他又將許鸝兒轉賣給了楊榮,一應賣的文書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許鸝兒的賣契一出,這案子又落到了北鎮司手里,將楊榮、金氏與許鸝兒一同關北鎮司的詔獄審詢。
了北鎮司詔獄的人就算不死也要層皮,金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竟屈打招,認了罪,當下便被判了絞立決。
這案子定讞后,楊榮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北鎮司,而金氏的斬立決則移至刑部審核。
楊榮大抵猜不到這案子被移后,刑部一名員外郎會不依不饒地將此案捅到了圣人面前。
顧長晉便是那刑部員外郎。
容舒記得清楚,這樁原本已經塵埃落定的案子,最后便是憑顧長晉一己之力徹底翻了案的。
他這人在上京本就有名聲,嘉佑一十八年狀元顧長晉與探花管惟在金鑾殿告狀之事,至今百姓們還在津津樂道著。
眼下這許鸝兒的案子也正于關隘,八月十九那日,久不臨朝的圣人會上朝。若那日顧長晉不能將這案子上達圣聽,這許鸝兒案,興許就再無沉冤得雪的一日。
到底是人命關天,且還是那樣可憐的母,容舒自是希顧長晉能同上輩子一樣,為許鸝兒母掙一個公道回來的。
刑部衙在宣武門的大街,顧長晉從衙署出來時,戌時已過。
松思院里的人早已歇下,除了檐下幾盞著“囍”字的燈籠還亮著,皆是黑黢黢一片,正屋里頭更是連窗子都關得嚴合。
顧長晉行至廊下,見到那幾盞紅艷艷的燈籠,方才想起這屋子住了個小娘子,登時便打住了腳,了眉心,住心底的煩躁,往另一頭的書房去了。
常吉覷著他的背影,提著燈亦步亦趨跟進了書房。
書房不大,一張老黃木書案,一個擺滿經史書冊的架子以及一張窄長的羅漢床便將這屋子得滿滿當當。
顧長晉下外裳,抄起桌上的一盞冷茶灌了幾口,道:“打些水來,我今兒歇在書房。”
橫平面無表地應下,出屋打水去了。
常吉放下手里的燈籠,眼珠子往四周轉了圈,苦口婆心勸道:“主子莫不回主屋睡?書房這兒冷颼颼的,床又又窄,哪兒有主屋的床舒服?主屋那張拔步床是容家送來的,又致又寬敞,您本就抱恙,在這睡一宿,只怕明兒王大夫又要來了。”
不怪他啰嗦,主子今晨從六邈堂出來時,他與橫平就發現了,主子的臉非常不妥。
主子這人慣能克制,再重的傷都是一張沒甚表的臉。可常吉與橫平自小伺候他,又一同出生死過,他臉是好是壞一眼便能瞧出。
常吉碎碎叨叨的話倒是顧長晉想起昨兒在夢里那摧心剖肝似的疼。
他已許久不曾做過夢,昨夜大抵是黃湯灌多了,竟又做起夢來。
夢里的場景朦朦朧朧,什麼都看不真切,也記不住,只記得那綿綿的疼。偏生他陷在夢里,怎麼都醒不來,直到容舒手了他,方他掙了夢魘。
小姑娘那會手被他攥住,也不喊疼,就那般睜著雙茫然的眼,愣怔怔看他。那張掌大的小臉窩在烏的發里,像黑夜里泛著朦朧澤的羊脂玉。
顧長晉輕輕蹙眉,散去那張剛在腦中凝起的人面,淡聲問道:“椎云那邊回信了沒?”
“回了,屬下下午回來松思院便是為了取信,那信我一直隨帶著。”常吉說著,從袖筒里取出一封信,繼續道:“椎云說夫人四歲便離開了上京,在揚州的外祖家呆了九年,直到十三歲才回來承安侯府。”
顧長晉拆了信,一目十行讀完。
信里把容舒在揚州的九年俱都事無巨細地闡明了,從信里看,不過是個尋常的閨閣千金,無甚特別之。
既如此,徐馥為何要他娶?為了容家還是為了沈家?
徐馥此人從不做無用之事,也從不用無用之人。
讓他娶容舒,定然是有的用意在。
顧長晉抿沉思,骨節分明的食指在信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傾,拿過燭臺將那信點著,扔進腳邊的三腳銅爐里。
眼下不是打草驚蛇的時候,且再等等。
顧長晉昨兒歇在書房的事,一早便有人來松思院通稟,來的人自然是能說會道、深諳察言觀之道的常吉。
“主子那人,一辦起案慣來是廢寢忘食的。昨兒在刑部忙了一日,回來時見夫人已經睡下,怕吵到夫人,這才轉道去書房過夜。”
常吉說這話時,又是作揖,又是撓頭,一口一句“好姐姐”。盈雀原先虎著一張俏臉,見他態度誠懇,這才稍稍緩和了臉。
“我們姑娘早就知曉姑爺忙,昨兒個一個人孤零零用晚膳也不惱。可你們也莫要欺負我們姑娘脾氣好,便連句話都不說就消失一整日。好歹讓人傳個口信回來,省得我們姑娘眼地等。”
里頭盈月聽見盈雀的話,眉心一皺,便要出門去。容舒卻攔住,笑道:“無妨,常吉不會惱,也不會把話傳出去。”
顧長晉邊兩個長隨,一個八面玲瓏兒甜,一個武藝高強悶葫蘆。兩人對顧長晉忠心耿耿,不該說的話一句都不會說,也不會給顧長晉惹事。
果不其然,容舒的話才剛墜地,便聽常吉回道:“怪我怪我,說來都是我的錯。主子原是讓我回來遞個話的,我回頭一忙便將這事兒給忘了,下回一定會往府里遞個口信。”
盈雀自來是大大咧咧的子,見常吉拿手打,一副任打任罵的模樣,便也消了氣,正開口回話,后一道溫溫然的聲音忽地岔了進來。
“郎君可還在書房?”
常吉正哈著腰雙手攏著等盈雀回話,猛然間竄出這麼道溫婉悅耳的聲音,不由得一愣。
抬頭去,便見容舒披著件單薄的月白披風,抱著個鎏金銅手爐從屋里出來。
常吉面一正,垂下眼,恭敬道:“回夫人的話,主子剛用過早膳,正準備要去刑部衙門上值了。”
“那勞煩你帶個路,我有話要同他說。”容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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