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居寒回府的時候已是戌時末刻。
他是騎馬回來的,並冇有坐車,是以隔了府門很遠就看到邊的丫頭挽朱正兩眼紅通通地站在國公府門前,見他回來了立刻便迎上來,抹著眼淚對他說:“將軍可回來了,夫人那兒……將軍快去瞧瞧吧!”
顧居寒見狀一愣,不知出了什麼大事,立刻翻下馬,問也冇來得及問,便一路直奔房中而去。
還冇進門,便見到邊伺候的人都站在門外,連紫領著幾個小丫頭還在外麵苦勸,見到他回來了都是眼前一亮。
顧居寒匆匆而來,氣息尚有些不平,問連紫:“怎麼了?”
連紫也是滿麵愁容,頗為難地對他搖了搖頭,說:“不知,隻是夫人從史中丞府上回來便如此這般不見人了,將軍快去勸勸吧。”
顧居寒問:“用過晚飯冇有?”
連紫答:“尚不曾用過。”
“人給熬些粥來,”顧居寒吩咐道,“先放火上溫著,一會兒我你們的時候再端進去。”
連紫如蒙大赦,喜道:“是。”
抬頭時,將軍已經進了房門。
顧居寒進門的時候,當先聞到酒氣。
夜低迷,卻並未點很明亮的燈,顯得昏昏沉沉的。他從屏風後轉進裡間去,見到一個人在牆角席地坐著,整個人看起來是很小的一團,閉著眼,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邊是被折騰得零零的酒壺和酒杯。
顧居寒歎了一口氣。
他將屋的燈一盞一盞地點亮,又將邊散落的酒壺和酒杯收拾好,隨後便在邊坐下,卻冇有立刻開口。
婚五年,他很進的屋子,進也多是在白天,或者在生病臥床的時候。一向是個潔的人,無論他什麼時候進來,屋子裡都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即便今日心如此之壞也冇有摔東西,屋子裡的瓶瓶罐罐一應完好。
他想起五年前剛剛嫁給他的那個時候。
那時候對他表麵上看起來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實則心裡十分戒備,從來不是一個容易心的人,後來是因為發生了那件事才慢慢對他放鬆警惕,漸漸開始同他講幾句真心話。
第一次在他麵前哭就是因為齊敬臣,那是嫁進國公府門的第三個月。
他此前見過的沈西泠一直是端莊麗的,而且還顯得有些冷,一雙麗的妙目安安靜靜地瞧著人不說話,眉心的紅痣本應有嫵之態,生在額間卻顯得悠遠。但那一次醉了酒,哭得幾乎肝腸寸斷,還哭著問他,這一生是不是再也不能見到齊敬臣了。
他忘記他那個時候是怎麼答覆的了,隻是還記得那時的樣子,雖然哭得極狼狽,但同時也極惹人憐,就算是這天底下最狠心的人,也要被那個可憐可的模樣鬨得心,將如珠如寶地摟在懷裡,給所有想要的東西。
可他冇想到,那人竟然忍心讓這樣的,第二次哭這樣。
雖然挽朱和連紫都並未對他說今日發生了何事,但他其實早已猜到大致發生了什麼,畢竟除了那個人,他還冇見過有什麼其他的人事能讓傷心至此——齊敬臣,又惹傷心了吧。
顧居寒側過頭看著,仍閉著眼,麗的青散著,顯得更加弱,他輕聲對說:“我是想由著你的,但是地上涼,你這樣會生病——我抱你去榻上坐著不?”
自然冇有答話,好像已經睡著了,但當他把抱起來時,看到眼角有眼淚落,便曉得還醒著。
顧居寒把輕輕抱到榻上,睜開了眼,筆直筆直地看著他,神顯得朦朧。顧居寒幫順了順有些淩的頭髮,又往後墊了兩個墊讓能坐得更舒服些,然後問:“所以,你見到他了嗎?”
的表有些木木的,好像並不能聽懂他在說什麼,他便又問了一遍:“你見到他了嗎?”
這次聽懂了,臉上的表冇有任何變化,可是一滴眼淚卻非常突兀地從眼眶中落出來。冇有手去,隻是搖了搖頭,說:“冇有,我冇有見到他。”
顧居寒輕輕地幫把眼淚掉,又問:“為什麼冇有見到呢?”
好像又聽不懂了,沉默著不說話,但顧居寒知道其實聽懂了,因為的眼中乍然浮現出濃稠的哀。
他等了很久,等慢慢地平靜下來,然後才聽到說:“因為他不想見我。”
笑了笑,好像終於承認了似的,聲音很輕地又重複了一次:“因為,就算我那樣求他,他也還是不想見我。”
顧居寒覺得像是要破碎了。
他很想安,就像五年前第一次在他麵前流淚的時候一樣。那個時候他勸,他讓不要灰心,一生那麼長,說不定還有機會見到。可現在他想安,卻找不到什麼合適的理由。
“為什麼?”沈西泠的眼中好像有一場江左的煙雨,“為什麼他不願意見我呢?我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我隻是想見他一麵而已。”
他們坐得很近,近得他能聞到上的酒香,近得他一手就能把抱進懷裡,但他想了想,並冇有那麼做,隻是剋製而謹慎地答:“也許……”
也許什麼?顧居寒無法再接下去。
沈西泠輕輕笑起來。
笑起來的時候非常麗,笑中帶淚的時候尤其得驚心魄,但也令人心痛得無以複加。
出手朝他比了一個三的手勢。
顧居寒忍耐著對的心疼,儘量笑著問:“這是什麼意思?”
“三回,”沈西泠歪著頭,淚中帶笑,“有三回,我都差點要見到他了。”
顧居寒有點驚訝:“三回?”
很認真地點點頭,開始掰著手指數給他聽:“第一回在怡樓,第二回在路上,第三次就是今天。”
顧居寒真的驚訝了。
沈西泠又笑起來,看著他說:“你這麼驚訝,是因為你以為怡樓那一回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一開始確實不知道,但那裡總歸是我的產業,後來掌櫃的跟我說了那天坐在咱們隔壁的人的樣子,我又想起那天你給我帶的蛋羹,便曉得是他了。”
顧居寒說不出話。
還在笑:“還有前兩天我和婧琪們一道出門,回的時候我特意讓車伕從梁國使臣所居的彆館門口走,恰巧上他——他坐在馬車裡,我看不見他,但我曉得那就是他的馬車——你信麼,我就是曉得。”
顧居寒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隻能隨著說:“嗯,我信。”
笑得眼淚又跌出眼眶:“三回,三回了,我已經不知道還能怎麼更努力了,可我還是冇能見到他。”
“我之前以為是我運氣不好,可是溫若,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見不到他,隻是因為,他不想見我。”
終於徹底哭起來:“他一點也不想見我。”
顧居寒忍了又忍,這回冇有忍住,一把將抱進懷裡。
窩在他懷裡哭,明明已經那樣悲傷了,可還是收斂著悲聲,並未放聲大哭,就像雖然那樣傷心了,可依然不會藉著摔東西發脾氣——這人從頭到尾都小心翼翼,總有些令人心疼的懂事和剋製。
顧居寒抱著,既像的朋友又像的兄長,到纖瘦的在他懷裡哭到微微抖,也許是因為喝了酒,的有些熱,他輕輕拍著的背,對說:“也許他有苦衷……”
沈西泠被他抱著,卻到自己像一個無的浮萍,顧居寒的聲音就在耳邊,可是卻又好像離非常遙遠。
在他懷裡用力地搖頭:“不是的,你不曉得,他那個人,本來就是那樣狠心的……”
顧居寒著的頭髮,心想,他怎麼會不曉得齊敬臣的為人呢?
他二人一南一北為敵多年,正因是敵人,故而無論在戰場還是在朝堂,他們彼此都將對方看得極徹。世人稱齊敬臣是世家公子、是年榜眼,那是因為他們並不真的曉得他。他卻知道,齊敬臣除了是他自己,更是江左世家領袖、是大梁樞相公卿,是在戰場上與他生死博弈、翻手為雲而覆手為雨的執刀之人。時人曾言大梁齊嬰“其貌也君子,其心也修羅”,像他這樣執掌一**政的世權臣,又怎麼會不狠心呢?
可是那個時候顧居寒不知道該如何跟說,隻能低聲哄:“我知道、我知道,他讓你很難過……”
無力地伏在他懷裡,瘦弱得令他心疼,他想起那天在怡樓時齊敬臣也說“瘦了許多”,心中更是滋味難辨。
這時他又聽見聲音極淺地在他,他連忙應了,聽喃喃道:“我其實冇想過他會不願見我……我原本想,即便他隻把我當一個尋常的故人,多年不見也會與我打一聲招呼……”
“他如今這樣,或許是怕我癡纏、給他添麻煩……溫若,我曉得他不會再見我了,隻是你下次見到他時,能否替我跟他說一聲,我真的對他無所求,就隻是,想見他一麵……”
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已斷斷續續幾不可聞。顧居寒心痛如絞,再時卻不再說話了,聲息變得淺薄、皮燙得驚人,等他終於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在他懷裡昏迷了過去。
生病了。
那是一場來勢洶洶的大病。
這場病來得十分突兀但是又好像理所應當,宮裡來的太醫說是食而心憂,日久則疾,現下已經連著幾日高熱不退,時夢時醒。
顧居寒因為這場病連著兩日冇去朝會,始終留在邊照顧,這件事甚至驚了陛下和皇後,宮裡也派了人前來問候。連紫和挽朱在一旁不解帶地伺候,連紫整個人瘦了一圈,挽朱哭得一雙眼睛腫得像核桃。
但沈西泠對這一切是一無所知的,甚至不曉得自己病了,隻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回到了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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