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向師原本在禮部供職,但因其畫工出挑,冬試后被調職去了翰林圖畫院做待詔,前兩月去了宛寧畫輿圖,前幾日回來復命后便一直稱病在家。
因疑心牽扯場中人,而案起因不明,夤夜司暫未正式將冬試案上奏正元帝,因而找貢院一干員問話也只能旁敲側擊。
倪素養傷不能起這些時日,夤夜司不是沒查到幾位封彌上,但在貢院里能問的東西并不多,而金向師回來得了家稱贊,又賞賜了一斤頭綱團茶,回到府中便告假不出。
夤夜司暫無上門詢問的理由。
倪素原想通過孫娘子來打聽,但如磬詩社一事,便已說明孫娘子十分介意倪素的份,是斷不可能再來往的。
“我白日里點的香和蠟燭真的有用嗎?你上不疼吧?”倪素貓著腰躲在金家庭院一片蓊郁的花叢后頭,手去拉徐鶴雪的袖。
“不疼。”
徐鶴雪攏住袖,搖頭。
“那我牽著你的袖好嗎?你看不見,我得拉著你走。”倪素小聲詢問他。
眼下是夜闖他人家宅,手中不好提燈。
“嗯。”
徐鶴雪點頭,朝聲音所在的方向試探抬手,將自己的袖給牽。
覺到拽住袖的力道,徐鶴雪眼睫微。
“我們走這邊。”
倪素在庭院里瞧了好一會兒,見沒什麼家仆靠近那間亮著燈的書房,才牽著徐鶴雪輕手輕腳地挪到書房后面的欞窗外。
欞窗用一竹半撐著,倪素順勢往里頭一瞧。
燈火明亮的書房,金向師心不在焉地嚼著醬牛,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你上不好為何不告訴我?咱們家中是請不起醫工麼?現如今你在外頭找藥婆的事兒被那些詩社中的娘子們知道了,才來我跟前訴苦。”
“這是什麼可以輕易說出口的事麼?我也不是沒請過醫工,只是他們也不能細瞧,開的方子我也吃了,總不見好,我天天的腹痛,你瞧了也不問我麼?”孫娘子負氣,背對他坐著,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揩淚,“若不是那日疼得實在捱不住,我也不會聽蔡娘子的話,找那小娘子治。”
“你也不怕治死你?藥婆是什麼你還不知?有幾個能有正經手段?治死人的多的是,真有本事救人的能有幾個?”
金向師眼也沒抬,又往里塞了一塊醬牛,“若真有,也不過瞎貓撞上死耗子。”
“可我確實好些了。”
孫娘子手帕捂著面頰。
“如今其他那些夫人可都知道你找藥婆的事兒了,你以為,們回家能不與自個兒的郎君說?那些男人能再你帶壞了他們的夫人去?”金向師冷哼一聲,“我早讓你安心在家待著,不要去和人起什麼詩社,如今倒好,你這番也我吃了瓜落兒,那些個大人們,指不定在背地里要如何說我治家不嚴。”
“我看詩社你也不必去了,沒的讓人笑話。”
“憑什麼?蔡娘子還大大方方與那小娘子來往,都敢在詩社待著,我又為何不能去?”孫娘子一個回頭,鬢邊的步搖直晃。
“那蔡娘子與你如何一樣?父親致仕前雖是正經文,但他早年也在北邊軍中做過監軍的,不得沾染些武人枝大葉的習氣,如今嫁的又是太尉府,那不還是武人堆兒麼?就那郎君獨一個文,大伯哥不還是個殿前司都虞侯的武職麼?那在侍省大押班面前都得輕聲細語……他們家魯不忌,這你也要學?說不定今兒這事過了,那些娘子也容不下繼續在詩社里待著。”
金向師如今才得了家贊賞,不免有些自得,“今兒就這麼說定了,那詩社你也不必再去,不過只是一些年輕娘子在一,孟相公的夫人姜氏,還有中書侍郎大人的夫人趙氏都沒怎麼過面,你去了,又有什麼用?也不能到們跟前去討個臉。”
“郎君……”
孫娘子還再說,金向師卻不耐煩了,朝揮手,“出去吧,今晚我去杏兒房里。”
不但將出去與子游的路堵死了,竟還在跟前提起那個杏兒的妾,孫娘子雙眼更紅,卻不敢再說什麼,憋著氣悶退出房去。
孫娘子走了,房中便只剩金向師一人。
他一人在桌前坐著,不免又出些凝重的憂思來,醬牛沒再吃,酒卻是一口接著一口。
陡然一陣寒風襲向他的后背,冷得他險些拿不穩手中的杯盞,桌前的燈燭一剎熄滅,屋中一時只有淡薄月華勉強照亮,煙霧從后散來,金向師脊背僵,臉頰的一下,他緩慢地轉過,在一片浮的霧氣里,約得見一道半真半幻的白影。
他吃了一驚,從椅子上跌下去,酒盞碎裂。
“徐子凌,”
順著窗往里瞧的倪素小聲提醒,“他在你右邊。”
徐鶴雪一頓,依言轉向右邊。
“金向師。”
輕紗幕笠之下,被遮掩了面容,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棲月華,淡薄如霧,準確地喚出他的名字。
“你,你是誰?”
金向師臉頰的更厲害,霧氣與風相纏,迎面而來,他勉強以袖抵擋,雙眼發。
“倪青嵐。”
這道嗓音裹冰含雪。
金向師雙目一瞠,臉忽然變得更加難看。
“你知道我。”
徐鶴雪雖看不見,卻敏銳地聽清他的氣聲。
“不,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金向師雙膝是的,本能地往后挪。
豈知他越是如此,徐鶴雪便越發篤定心中猜測。
“金大人。”
素紗幕笠之下,徐鶴雪雙目無神,“我如今孤魂在野,若不記起我是因何而亡便不能黃泉。”
金向師眼見那道鬼魅影化為霧氣又轉瞬在他幾步開外重新凝出形,他嚇得想要喊,卻覺霧氣如帛一般纏住他的脖頸。
金向師驚恐地捂住脖頸,又聽那道冷而沉靜的聲音緩慢:“金大人究竟知道些什麼?還請據實相告。”
他眼見那道清白的影子周浮出淺淡的瑩來。
倪素在窗外看見這樣一幕,便知徐鶴雪又用了他的法,心中擔憂,再看那抖如篩糠的金向師,立即開口:“金大人,還不快說!難道你也想與我們一般麼?”
冷不丁的又來一道聲,金向師驚惶地朝四周了,卻沒看見什麼子的形,霧氣更濃,他嚇得:“您,您又是誰啊?”
“我是淹死在枯井里的鬼,金大人,你想不想與我一道去井里玩兒啊?”
倪素刻意拖長了些聲音。
“啊?”金向師雙手撐在地上,拼了命地磕頭:“我可沒有害你啊倪舉人,負責糊名謄抄的可不止我一個啊……”
“既如此,你為何從宛寧回來后便裝病不出?”徐鶴雪問道。
“我,我的確見過倪舉子的試卷,因為文章實在寫得好,字也極好,我便有了個印象,我謄抄完后,便將試卷給了其他人沒再管過,只是后來一位同僚要將所有糊名過的試卷上時鬧了肚子,請我去代的……”金向師滿頭滿背都是汗,本不敢抬頭,“我這人就是記有些太好,去試卷的路上我隨意翻了翻,又瞧見了那篇文章,只是那字跡,卻不是我謄抄的那份了!”
金向師心中疑竇頗多,卻一直而未發,后來去了翰林圖畫院供職,他便將此事拋諸腦后,趕到宛寧去畫輿圖了。
只是畫完輿圖回來,金向師便聽說了寧府在清源山泥菩薩廟中發現一尸,正是冬試舉子倪青嵐,又聽貢院的舊友說,夤夜司的人近來去過貢院,金向師心中憂懼,便趁著正元帝得了輿圖正高興的時候,提了告假的事。
他將自己關在府中這些天,正是怕夤夜司的盤問,也怕自己就此牽連進什麼不好的事里。
這事,他本打算爛在肚子里。
滴答,滴答。
金向師覺得有冰涼的,潤的水珠從他的頭頂滴落,順著他的額頭,再到他的鼻骨,直至滴在地面,他方才看清那是殷紅的珠。
而珠轉瞬化為瑩塵,在他眼前浮消散。
金向師腦中繃的弦斷了,他一下栽倒在地上,竟嚇得暈死過去了。
月白風清,長巷寂寂。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不要用你的法,你只要站在那兒,他就很害怕了。”倪素牽著一個人的袖,走得很慢。
徐鶴雪起初不說話,只亦步亦趨地跟著走,但片刻,他想起在金家時,裝作鬼拖長了聲音,他忽然道:“他應該比較怕你。”
倪素有些不太自在,“你太守禮了,一點也不會嚇人,我那樣,也是想讓他快點說實話。”
明明他才是鬼魅。
“你兄長的試卷應該是被調換了。”
徐鶴雪說。
談及兄長,倪素垂下眼睛,輕輕點頭,“嗯,可是此事他不敢瞞鬼魂,卻并不一定會告知夤夜司。”
“你不是留了字條?”
冷淡月輝照在徐鶴雪蒼白的側臉,“金向師若怕惡鬼纏,他一定會主向夤夜司代此事。”
他話音才落,發覺不對,立即攥住倪素的手腕往回一拽。
倪素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膛。
春花淹沒積雪之下,那是一種凜冽淡香。
滿的溫暖更襯徐鶴雪像是永遠凋敝的嚴冬,他明明排斥的溫度,明明抗拒此時此刻與之間如此相近的距離。
可徐鶴雪輕眨眼睫,像一個被人隨意堆砌的雪人般也不,他并不敢輕易放開的手,只得抬起被發髻輕蹭的下頜,喚:“倪素?”
“嗯。”
倪素鬢邊冷汗細,晃了晃腦袋,解釋:“沒事,就是方才翻窗進去的時候不小心到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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