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時人命如草芥，延州城破之後，逃命的人如同水一般往南邊跑，沿途流民拖家帶口，哭聲遍天，臨近幾個州縣先前還有員收留流民，可隨著逃難的人越來越多，北蠻也在後追擊，實在是安置不下了，只得把他們往再南邊打發。

季母還算帶了些值錢的細，一路且當且賣，總算母兩沒有，可也把銀錢花得差不多了。而那些個沒有家財的難民，則是更慘，賣兒賣的毫不鮮見，至於拋母鬻妻，也不是沒有見過。

顧延章這樣說，並不是嚇人，而是大部分孤逃難的小孩子的結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季清菱卻全然不懼怕他口中所言，而是認真地道：“一會把那玉佩當了，咱們就在這裡先住下來，我有繡工，繡的東西多也能掙幾個錢，我供顧五哥讀書，等攢夠了盤纏，咱們就回延州。”

顧延章比大上兩歲，家破之後一路逃亡，可謂看盡了世冷暖，自然也更曉得如今的現狀，他聽得季清菱如是說，雖心生，卻覺得這是小兒見識，不知人間疾苦。

他把玉佩塞回季清菱手中，奪過信封，想要看看其中的碎紙片能否拼湊回原狀。

季清菱則是乾脆地把信封放進了袖子裡，耍賴道：“顧五哥，你信我這一回，我有繡工，還寫得一手好字，哪怕去幫人抄書，咱們兩都不會死！”

誠懇地看著顧延章的眼睛：“顧五哥，你放心，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你只要專心念書，等攢夠了錢，咱們回延州把地契、房契質出去，過了發解試，就去京城備考！”

語氣信誓旦旦，不明白的，還以爲這是哪家丈夫在給娘子允諾。

顧延章啞然失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半晌，還是無奈地道：“別鬧了……”

季清菱見顧延章一副小大人說教的架勢，知道此時不解釋清楚，勢必難以說服他。低頭一看，面前的木桌上擺著一個水壺，還有幾個碗盞，想了想，索提壺翻杯，倒了一注水，以手沾水，用食指在桌面上寫了“顧延章”三個大字。

寫完，站起來，讓到一邊，對著顧延章道：“顧五哥，你看我這字如何？”

顧延章滿腹狐疑，他起走到季清菱的位子前，低頭看那字跡，不覺一怔。

前世季清菱的父親名季安陸，至三司使，爲計相。他除了多謀善斷之外，政治嗅覺尤其敏銳，宦海沉浮數十年，歷任三位皇帝，數遭貶黜，卻又總能捲土重來，而與他做能力並稱的，則是他那一手漂亮的書法。

季清菱生來弱，多病纏，家中難免放縱許多，不僅可以就朝堂政事跟父兄辯論，也經常由著自己的子鑽研奇事。讀書雜學，家中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即使常去翻父親與同朝臣僚間的信件，長輩們見了，也只會置之一笑，還偶爾幫著遮掩一番。

季清菱雖然孱弱，卻極爲聰穎，尤其於學問上非常有天分。的一手字是父親季安陸手把手帶出來的，曾模仿過各朝著名字，寫就一份萬壽圖，給祖母賀壽。此刻祭出了這一筆三館楷書，馬上就把顧延章震懾住了。

都說窮文富武，顧家在延州頗有家財，顧延章從小就調皮，貓鬥狗，無所不至，顧家寵幺兒，索給他請了正經師傅教授武藝，比起做學問，小孩子自然更習武。顧延章五歲開蒙，唸了五年學，到如今也不過讀到四書。可啓蒙先練字，練字先描紅，這倒是千年不變的。

晉朝科考流行三館楷書，要求結構謹嚴正，合於法度。顧延章雖然書念得不好，可見識並不差，見到季清菱這一手漂亮的院字，只覺得比起自己家中重金請來的先生也毫不遜，一時之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季清菱又說：“我家中原有些知州府上借來的藏書，我盡皆能背幾本，到時候默寫出來，拿去書鋪子裡賣了，總歸能換幾個錢，支應兩年不問題。”

知道顧延章年齡雖小，主意卻大，未必會被自己這簡單幾句話說服，於是又道，“顧五哥，我父兄走得倉促，沒來得及安排後事，我娘被蠻子屠城嚇怕了，一心只想著逃出延州，找個寄之所，也沒功夫考慮其他的。如今我娘走了，只得我一個人，不得也要多想想。”

“從前我們家同李家一年也未必通兩回信，自我爹去歲考功升了八品，短短大半年間，他們就來了六七回人，還鬧著要結親。”低頭看著手裡的玉佩，雖然依舊是小孩子的口吻，語氣中卻帶著幾譏誚，“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他們打什麼主意，自然也能猜到幾分。都說以小見微，我只問顧五哥，你覺得這樣一家人，我若是拿著他們家的玉佩孤上門，接下來過的會是什麼日子？”

被這樣一問，顧延章呆了呆。

他原也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孩，總以爲把季清菱送去了京城，到了李家，便萬事大吉，不會再有什麼難題。可此時聽了季清菱所說，仔細一想，去京城確實並非什麼出路。

顧延章不由得想起家中養的一些清客武人，確實也是用得著的人待遇好，用不著的，不過給他一方瓦片，一日兩餐養著而已，至於臉面，誰不是自己掙來的呢。

弱強食，天之道，不過是常態而已。

放著季清菱一個六親不在，毫無依仗的小姑娘去京城商人家投靠，兩家妁未定，說句難聽的，真個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不被人生吞活剝了，纔是怪事。

他心中既已有了這想法，頓時便不再像之前那樣肯定，可若是不把季清菱送去京城，又實在是沒有其他的辦法。正猶豫間，廖嫂子已經回來了。

廖嫂子手裡拎了一個包袱，攏在肩上，口中道：“咱們這便走罷，去尋里長定了契，就往謝家給管事的看看，你若是有福氣的，自能留住，若是沒福氣，我也只能把你賣往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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