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小姑娘不記仇,他替記……
紛紛細雪下至深夜, 靜思閣的主人仍未歸。
馥梨在窗臺下作畫,案臺擺著小陶爐燒水,每每墨快凍結, 就在墨堂底下的空腔注一點溫水。呵出一口氣來, 了手, 聽見有人敲門。
還未應,聽見木樨的聲音:“馥梨姑娘不必開門, 我來轉達幾句話。一是世子爺今夜歇在衙門,不回靜思閣, 你不必等。二是爺讓姑娘早些熄燈。”
“好, 我知道了。”
馥梨埋首, 把紙面上細順的小辮子勾勒完, 再去畫下一張,驀地聽見木樨打噴嚏的聲音。
納悶擡眼, 盯著隔扇門:“木樨小哥?”
木樨“哎”了一聲。
“你怎麽還不去歇息?”
“馥梨姑娘何時熄燈,我何時歇息,世子爺代的第三件事。”木樨聲音悶悶,似乎在強忍著呵欠。
馥梨連忙擱下了畫筆, 吹滅了窗臺的燈。
自己能熬,見不得旁人跟一起熬。木樨聲音漸漸遠了, 自言自語帶了點笑:“爺料得真準。”
闔上窗扉,踩著流淌的月,鑽了床幃。
枕厚實,褥子暖和, 紮實棉被的緞面卻溫涼,要躺一會兒才會染上人的溫。在昏暗裏眨眼,好半晌, 手了自己的眼尾,把臉埋到被子裏。
翠枝凝白,空階積寒玉,是雪後的靜思閣。
清晨,馥梨進了陸執方寢屋打掃,最先檢查那扇常開的琉璃窗有沒有飄雪積水。手掌細細拂過窗欞這一側的牆,聽到有好幾人的腳步聲傳來。
“審了一夜,可算撬開了這幾張。”
“老樊徒弟做了畫像,楊柳村往東西南北各向的驛站都了海捕文書,出城的衛兵也得了通知。”
“這一次,絕對不能老柴逃了。”
“諸位辛苦,議事完了,請留在府裏早膳。”
這些人有穿服的,有便服的,馥梨見過的那位程大人就在裏頭,幾人正在議論昨夜抓捕的那夥人。
陸執方最先邁進來,一眼看到了馥梨。
今日難得畫了妝,他眸轉了一圈,在飽滿的額頭和眼底稍稍停頓,“去泡壺茶來。”
馥梨應聲去了,泡了一壺壽州黃芽,再端著托盤來,先奉客人,再將銀兔毫釉茶盞放到陸執方手邊。
“一旁聽差。”
“好。”
回到博古架那頭收拾,幾人議事到尾聲,也案聽了個七七八八。繆世鳴只承認這一次以收仙為借口販賣兒,拒不承認以往的作案經過,府正依據目前彙總的消息,抓捕老柴這個人。
程寶川是最後一個彙報的,“昨日下已傳令各縣的相關證人來指認,最遠的三日可到。眼下只差那三個孩的畫像,配合巡捕們尋人。”
“畫像好了會有人給你,但程司直的三天如何算?”陸執方語氣閑淡,“我怕跟我想的不一樣。”
上峰該來的責問,始終躲不過。
程寶川心裏嘆了口氣,老老實實承認:“下的三天就是小陸大人的三天。之前我是看岳守信可憐,城防兵馬司的人送進獄裏,自作主張讓關了兩天。是真沒想到,他會跑到楊柳村的集會上搗。”
他起,長揖到底,借著這個機會說出憋了一路的話:“給各位同僚添麻煩了。”
“不是有句俗話,上沒,辦事不牢,年輕人多歷練歷練就好。”有年長員打圓場,想起陸執方還在,又樂呵呵地補,“哪似陸卿天縱英才。”
陸執方不應付場面話,牽起角,略笑了笑,對程寶川道:“你先回大理寺。馥梨送送程大人。”
“程大人請隨婢子來。”
兩人走出陸執方那屋。
馥梨朝垂頭喪氣的程寶川出了笑:“我還未謝程大人呢,大人給的小布包,派上了好大用場。”
“真的?”程寶川振作了幾分:“還好姑娘無事,不然程某更加愧疚。”他跟著馥梨的腳步,不是預想的院門,而是往西屋的游廊,“這裏是……?”
“程大人在此稍等婢子片刻。”
馥梨一福,小跑著進了自己的屋,抱出來三卷畫像,“這些是世子爺讓轉的。”
不許熬鷹通宵畫,還可以今晨起個大早。
雖然是趕出來的,自問畫得盡心盡力。
程寶川展開看過後,神一振,“這個好,小陸大人真是尋得了丹青妙手。我這就送去衙門。”說罷也等不及引路,自己朝著靜思閣院門就匆匆跑了。
馥梨看著程寶川的背影笑了。
回到世子寢屋,卻見一人背影魁梧筆,正朝著寢屋大門跪下,是一褐短打的荊芥。
地面上還積了一層殘雪未消。
那頭木樨也在帶路,帶其餘幾位員去廳堂早膳,目掠過荊芥,又搖頭收回去,似毫不驚訝。
馥梨腳步快了些,進到世子屋,外間空,只餘殘香的茶盞,裏間的雕花隔斷後,人影影綽綽。
“世子爺。”
“何事?”
“荊芥他跪在了屋外頭。”
“是嗎?”
陸執方聲音尋常,伴隨著挲的細響。
馥梨沒進去,想了想還是勸道:“荊芥沒戴護膝,地上還有冰雪。跪得久了,膝蓋怕要落下病的。”
“他自願要跪,我還能攔著不?”
陸執方從那隔斷後轉出,冬日寬大的外袍直裰都褪了,只著細細一層素絹中,出他寬闊的肩線,領被扯開了一半,出左邊的鎖骨來。
馥梨沒料到他這模樣,低頭去盯地磚砌的花紋。
後響起來木樨的腳步聲,還有一濃重的藥油味,香、辛、苦混雜,“爺,要不要讓小廚房煮個蛋,待會兒塗了藥再滾一圈,保準兩三日能好。”
馥梨立刻擡起了眼:“世子傷了?”在院牆下他護著的時候,還記得那鐵鏟砸下的悶響。
“傷了又如何?不關心荊芥的膝蓋了?”
陸執方看一眼,轉回了裏間。
寢屋裏有微妙寂靜。
木樨拿著瓶藥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晌,一雙白瑩瑩的手朝他攤開:“木樨小哥,藥酒瓶給我吧,我來替世子塗藥。”
木樨遲疑,世子肩背是淤青損傷,要雙掌用力開了才好,馥梨顯然力道是不夠他大的。可是裏間,裏間靜悄悄的,世子爺一句話都沒有。
懂了,他麻溜地松手,退出去掩上了門。
馥梨踏了裏間。
進過裏間,金楠六柱欞格床的枕被是親手鋪的,木施上陸執方每日換下的衫是收起來給嬤嬤洗的。做這些時,世子早已去上衙了。
而現在,陸執方披著中,兩條長抻直了,泰然自若地坐在床沿,看著一步步走過來。
“知道怎麽塗嗎?”
“知道的。”
小時候調皮,和阿兄都沒磕磕。
馥梨把藥酒倒出一點在掌心,熱了,“世子爺躺著吧?躺著比較好。”
陸執方看了一眼的掌心,沒說什麽,了中,整個人俯臥到枕面上,修長的雙臂展開來。
馥梨垂眸去看,不是經歷過的那種小打小鬧,陸執方的左肩後部一片紫紅淤,沒弄傷骨頭已是萬幸。側坐在床沿,雙掌再熱,摁下去。
“會痛嗎?”
“你若不敢用力,還不如木樨來。”
馥梨抿,手上默默加了勁。
陸執方呼吸沉了些,聲調還很穩:“說點話。”
“世子爺想聽什麽?”
“聽點有意思的,別悶不吭聲。”
“有意思的……”馥梨一邊給他塗藥一邊想,“婢子在楊柳村集會看了很多鬼把戲,想聽嗎?”
“講講。”
“那廟裏,有一個好高好闊的煉丹爐,裏頭能藏人,他們這個點石金,把銅錢丟進去,有時能出金銀,但有時,又只能丟出砸人腦殼的小石子。”
一回憶,就接二連三說了起來,語氣慢慢變得輕快,若不是手上有藥油,還想給他比劃兩下。
“還有一個符紙,不知道塗了什麽,大騙子手指一點,就能冒出綠幽幽的鬼火來,呼啦一下。”
手上藥油幹了,浸潤到青年郎君的潔皮裏,馥梨又倒了一點在掌心,重新塗第二遍。
“婢子最想不通的,是那個觀音娘娘的塑像。為何有的紙蓮花能懸空飛起來,有的又不能呢……”
陸執方只是聽,并不話。
馥梨說著說著頓住,想到他熬夜審了犯人,這些把戲定然都知道了。這麽想,塗藥作放輕,不自知變,陸執方結實流暢的後背理繃了。
“怎麽不講了?”
“世子爺不是都知道。”
“知道,和聽你講,是兩回事。”
“本也說得差不多了。”
馥梨底下頭去,認真塗藥。
陸執方閉目,等安安靜靜塗過了第三遍。
“好了?”
“什麽好了?”
“你心裏。”
馥梨默了默,慢慢點頭,想起他背對著自己看不到,又“嗯”了一聲,“好了許多。”
人有愧疚時,能做點什麽補償,心裏才舒服。
世子問傷了又如何?
不能如何。衆星捧月的郎君不缺買跌打藥酒的錢,不缺關心,就連塗藥的人都不缺。
馥梨將瓶塞蓋好:“世子爺,藥塗完了。”
陸執方慢慢坐起來,右手給自己套上袖:“你去楊柳村集會,我讓荊芥保護你,他沒護好,還讓當主子的冒險傷。他和你一樣,想補償。”
陸執方定定看。
“可他心思,覺得自己做不了什麽。”
所以他跪在了屋外頭。
馥梨攥著那瓶藥酒,有些不住陸執方的眼神。陸執方生了一雙冷清的眼,此刻認真解釋時,很容易人生出一種被他放在心上的錯覺。
“再有半刻鐘,他起來,就說跪壞了膝蓋,爺不介意再換個護衛。”養尊優的郎君,裳下皮白淨似冷玉,那張冷言冷語更像淬過冰。
不過有時淬的,是糖霜殼子。
馥梨手過去,拉起了半邊他因為左肩不靈活,死活都套不上的袖。襟攏好,遮住了比想象中更壯結實的膛,低頭幫他打了個結,指背隔著薄薄衫,到陸執方腰際的溫熱,燎得想躲。
世子低磁的聲線在耳邊淡聲提醒:
“打錯了,兩條系帶沒對上。”
“……”幽怨地擡眸。
彼此視線到一,某些無限近過的氛圍湧上來,陸執方率先移開眼,不甚利索地重新綁結。
“三個孩的畫像,已經給程司直了?”
“給了。”
馥梨站到了另一邊,距離拉開,又忍不住好奇。
“世子爺如何猜到?”
陸執方給自己套上外袍,恢複了冠楚楚的齊整模樣,兩步慢慢踱到跟前,“你問我,不若問問鏡子,這兩層都蓋不住的。”話依舊不好聽,拇指的溫熱指腹極輕地在眼底抹了一下,又一下。
馥梨來不及反應,青年郎君撤手,出了裏間。
這日裏,整個靜思閣的仆役都莫名其妙得了休沐,所有人都可以貓在屋裏賞雪躲懶,除了一日三餐不歇的小廚房,得的是實惠的銀子獎賞。
大理寺的人卻忙得腳後跟快出火星子。
程寶川歇了晌午,再回公務案頭,向同樣休整了半日,就趕回衙門的上峰遞審訊證詞,厚厚一擂。
陸執方翻了翻,“哪個是躲在煉丹爐裏的?”
程寶川兩指夾出一張,“這個。”
“小陸大人,這是重要的人犯嗎?”
“不是,重要的我已夤夜親審了。”
陸執方出那證詞,起了,“這人我再審一遍,去幫我撿顆小石頭來。”
“小石頭……是多小?”
“砸不死人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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