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級的時候,林越被班里的男同學欺負了。
走過,那個男同學彈了一下的腦門。比他矮,被他這樣對待很正常。這個男同學,彈了幾乎全班所有人的腦門。他最高,最壯。
林越站定,恥辱熱熱地在臉頰,想轉罵他,但不敢,往前走了兩步,卻又覺得惱火,不甘心,終于回頭罵了句臟話。很臟,是所有家長聽到了都會然斥責的那種話。父母絕不會知道,林越乖乖的外表下,藏了這麼多叛逆。
可又膽小,所以那句臟話說得很小聲,罵完害怕得發抖。再小聲也被男同學聽到了,他上前一步,又重重地彈了一下的腦門。憤怒立刻倒害怕了,大聲地再次罵了一句臟話,同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聲給了勇氣,抓起旁邊的書本,劈頭蓋臉地往他上砸去。他愣了下,退了兩步,嬉皮笑臉地假裝沒事發生,跑了。林越回到座位上,仍在發著抖,后怕,又覺得不甘。
素來有自殺傾向,就是挑戰比自己強大的權威,一邊畏懼又一邊挑戰,挑戰完畢后渾空虛,嚇得站不穩,又解氣又后悔。一直不知道怎麼整合自己這種特別容易應激的又心虛又憤怒的分裂緒。
許子軒終于說服父母同意小房產權加名了。許東周明麗來到小屋,四人在飯桌前坐下,面對面時,林越那種畏懼又升上心頭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五十萬換十分之一產權,很公平,這不是這樣認為的嗎?那到底心虛什麼?
許東周明麗一定是做了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才有這樣心平氣和的臉。許東先開口,說考慮到未來可能實行的產稅等因素,他們其實早就想把房子產權陸續歸到兒子名下,只不過因為不著急,所以遲遲未去辦。這次林越既然提了,就先把小房的產權做變更,寫上許子軒和林越的名字,并約定各自所占份額。
他們很平靜,是殺仁、舍生取義的哲學式通:為了兒子。林越很激,可能就是這樣的激帶來的心虛,知道自己一直在打破傳統上對于好兒媳的定義,而能拿出來博弈的,便只有五十萬。把五十萬放得太大了,企圖用它撬男平等,也知道困難,所以往下推進的時候,總要著頭皮。
林越著頭皮談到了給付五十萬、變更產權和領結婚證的順序:掏五十萬,然后去做產權變更,變更落定后領結婚證。為了保障雙方利益,已經出了一份協議,林越、許子軒、許東周明麗三方簽字。
房子產權變更之前,就得和爸爸要他之前承諾的三十萬“嫁妝錢”,自己目前的存款已經有二十萬,加起來一共五十萬,都打給許子軒。一手錢,一手變更產權。這五十萬對于這樣的家庭來說太重要了,不能就這樣給出去。許子軒只說父母同意了,可到底這個錢怎麼給法,房產權何時變更,都沒談。心里犯嘀咕,只好先擬了個合同。出一份合同顯得很較勁,防著對方的意思。可這年頭,誰不防著誰呢?許子軒看了合同說沒問題,但他是個中間商嘛,說了又不算,當然要他父母看過點頭。
許東周明麗聽到林越出了個合同,心里先有了一份不悅,臉上那份哲學式通險些破功。但既然同意了的提議,就得順著的邏輯往下走,于是又瞬間修復了緒。許子軒建了個四人的群,林越把合同發到群里。許東周明麗檢視著合同,周明麗看到上面收款方寫著許子軒,心里又咯噔一下。把五十萬打給兒子這個冤大頭,不還是等于進了林越的口袋嗎?就沖兒子這個窩囊樣,結婚后他的錢不都得讓林越著?這個人把公平擺在面上,每一句都在講公平,每一招都掐準許子軒、而他們許子軒這個生鏈。生了獨生子的父母,活該是別人里的一塊嗎?
周明麗指著收款方那一條,道:“收款方應該是我或者軒爸,不該是他。”
林越怔了下,連忙道:“哦,因為我只知道許子軒的銀行卡號和開戶行,所以就順手寫上去了。我原想的是給了他,他會給你們,你們是一家人嘛。”
說完,周明麗角微挑了下,和許東換了個眼神。林越見狀,意識到他們在想什麼。為自己的疏忽而尷尬,更為對方的想法而惱火。四人一時沉默,這一沉默,氣氛就顯出微妙來了。許東說其他條款沒有異議,你把合同改了吧,改完再發到群里,我們簽完,一起去房管局。林越說好。
說完,四人又一時沉默,他們努力想把那微妙克服掉,一直等著,但那微妙地橫亙在中間,愣是消化不掉,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太過沉默讓人不安,周明麗開口道:“你提前談得很清楚,這也好。既然如此,我也來談談我們的意見吧。許子軒馬上三十四了,你馬上三十一了,結婚嘛,大家就是奔著生兒育,過一輩子去的。聽說你這幾個月一直在加班,在出差,我不知道你現在的工作到底是什麼況,還是要平衡和事業和家庭之間的關系,不能太忙了。”
現在遍地失業,林越怎能不珍惜這份工作?頂頭上司寧卓幾乎全月無休,又怎麼開口去要求不加班不出差?何況現在第一批即熱型預制菜上市,勢頭極佳,王闖已要求加研發第二批產品,面點、家宴菜、個化產品組合陸續要上,未來只會更忙。周明麗這種早就在北京扎、制旱澇保收、吃盡時代紅利的人怎麼能理解這種私企打工人全力以赴背水一戰的無奈?林越心里涌著無數話,卻又擔心說太多會吵起來,只得含糊地嗯了一下。
周明麗原擔心林越會反駁,見溫順,膽子壯了一點,又道:“我沒有你家務全包的意思,只不過,立家庭之后,人的確應該更多地把重心放到家庭事務中來。這也是兩差異帶來的分工,男人更加心,大大咧咧,他是向外拓展的,打下更多領地,為了老婆孩子能活得更好。人更細心,更適合對打理家務,培養孩子。這樣分工合作,一個家庭就會非常幸福,兩人都忙,家庭遲早出問題。”
本來前面林越就已經不快了,這會有人彈腦門,能忍?雖然害怕,也要回頭較一下勁:“我現在已經做了更多家務了。”
周明麗顯出不以為然的笑容,口氣仍盡量保持溫和:“你們兩個人,能有多家務呢?好幾次我都看到了,你做飯,許子軒洗碗,也各洗各的。洗服有洗機,掃地有掃地機,保潔你家政,時不常還吃預制菜。你連飯都不做,到底有什麼家務?再強調一遍,我沒說你要家務全包,我贊男平等。但是將來有孩子之后,你們還要所有家務事均攤,這很難做到,過日子本沒有辦法實現每人各領百分之五十那樣的公平。我邊無數年輕夫妻,沒生孩子前恩恩,有了孩子后,就倒在了這道坎上,你們一定要對經營家庭的復雜程度有心理準備。”
經營家庭有多復雜,周明麗是過來人,認為這番話說得十足有誠意,不是在訓誡準兒媳,而是在傳遞寶貴人生經驗。許子軒出生后到五歲時,是周明麗和婆婆一起帶的。周明麗上班忙得團團轉,下了班只要一回家,婆婆就會如釋重負,立刻把孩子塞回給。周明麗提議過請保姆,婆婆卻又說有在,本不需要保姆,再說討厭家里有外人。周明麗有口難言,上了一天班很累,本想著回家可以休息,沒想回到家,又是另一場仗要打。也無法強地擅自做主請了保姆,因為這樣一來,婆婆就會回家,而萬萬不想讓保姆單獨帶一個嬰兒,太不安全了。
本指不上許東,許東很忙,而且毫無帶娃意識,加之婆婆已幫忙帶娃,名義上已經在他盡了那一半的義務了,故也不敢支使許東。但實際上,婆婆能做的事并不多。起夜泡、帶孩子看病、上課外班、采買孩子各項所需這些事,總不好婆婆來干。原則上,只要有周明麗在,活兒就是的,因為不可能看著婆婆干活,理直氣壯地在一旁閑著。另外有些活兒婆婆的確干不了,還有些則是周明麗自己不放心老人干。再到后來,家庭的清潔打理、居家所需大小各項品的采買更換、房屋維修保養、各類費用及保險的納、人往來、許子軒和學習相關的所有事宜……事無巨細,統統變周明麗的活兒,由統籌管理、推進執行。也煩過,鬧過,到不公平,但天長日久,漸漸無奈地接了。這些瑣碎的事,人不心,誰來管呢?一個不心的妻子,也必然不可能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不然難道離婚嗎?難道讓兒子生活在單親家庭里嗎?是個異,有個家庭,特別喜歡孩子,不結婚怎麼能得到一個孩子呢?何況許東和很多男人比,已經很好了,他至把掙到的錢拿回家,不嫖不賭不家暴。
時流轉,到了今天,周明麗不認為兒子能比丈夫好到哪兒去,更不打算當一個比婆婆更賢惠的婆婆。現在歷史的接力棒傳到林越這里了,得確保林越能接得住這一棒才行。接不住,兒子就要苦了。而萬萬舍不得兒子苦,又會把活兒接過來,外人就這樣功地實現了“隔山打牛”。
林越聽著周明麗說的話,卻沒有到誠意,而只覺得又被彈了一次腦門。因為周明麗雖然一直在說“你們”,可眼神和口氣卻只是針對林越,好像經營家庭單純只是林越的責任,好像只有林越將來要面對復雜的生活考驗一樣。同時又記起,從前周明麗也親切地叮囑過,說許子軒眼里沒活兒,有啥活兒你可以他干,但有一次許子軒去倒垃圾時,周明麗正好在,臉卻很難看,強笑著說“哇,許子軒被你使得團團轉呢”。此時林越想著當時周明麗的那句話,心里加倍惱火,臉又沉了下來,加重語氣,重復道:“我現在已經做了更多家務了。”
周明麗道:“可我看這屋子一直很臟。”
林越道:“你看到這屋子臟,是因為這幾天我出差,沒有收拾。如果在家,家務基本都是我做,做飯只是你看到的一點點。
沒錯,洗服是有洗機,但我需要把臟服分外放進去,放好洗,設定好。許子軒每次服都卷一團,我還要把它們抖開。洗完之后,服是我晾的。如果我許子軒晾,他就會每一件都原樣掛上,抖都不知道抖一下,團一團晾。也不懂棉、和薄外不能用的鐵架晾,要用肩膀是弧形的塑料架晾。他那樣晾出來的服,每一件肩膀都鼓著包,難看至極。我不收服,服掛在臺一個月,許子軒都不會收的。
把臟服放進洗機前,服領子要用領潔凈先過;許子軒頭發脖子出油,他的枕套一周一換,換下來不能直接扔洗機,也要先手掉表面一層浮油,再放進去。這樣的事,他一次也沒有做過;洗機里收納碎屑的小盒子,他一次也沒有拿出來清理過;這屋子的浴室,下水有問題,容易積攢碎發,導致積水。許子軒一次也沒有清理過,全是我掏的,你知道那里面有多惡心嗎?鏡子上的水漬、洗手池和水龍頭上的污漬,許子軒一次也沒有清理過;馬桶,他一次也沒有刷過;放屁紙的垃圾桶滿了,他一次也沒有倒過;馬桶墊一周一換洗,要手洗,因為很臟,他一次也沒有洗過;有時他站著尿尿,噴得尿漬哪里都是,臭難聞,他一次也沒有主清理過;
他掃地,他把掃地機一放,自己就去打游戲了,掃地機卡在桌子底下半天他都不知道;喝完牛的杯子,吃完水果放著果核的盤子,都那樣隨手放著。我不說,他永遠不會主拿到廚房去洗;地墊,他從來不洗;桌子,他從來沒有過;床單被罩沙發套靠枕窗簾,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換洗;冰箱里,蛋破了蛋黃流到了隔板上,甜面醬碗倒了醬滴在門,凝結惡心的塊,他一次也沒有清理過;微波爐由于經常熱菜,壁和門上迸滿了食殘渣和油點子,他一次也沒有清理過。廚余垃圾要及時倒掉,倒掉的時候記得再套上個垃圾袋,小心湯滴出來,可他總是不主干,干也一路滴滴答答淌兒臭不可聞。垃圾桶要洗一下倒扣過來晾干,晾完要再套回垃圾袋,這些事,他一次也沒有主做過。
水費電費燃氣費沒了,我;米面油沒了,我買;洗洗發水沒了,我買;衛生紙紙沒了,我買。家里這些東西,全是我在觀察在留意,隨時準備補充。換季了,厚服厚被子收起來,薄服薄被子拿出來,柜要倒騰,該干洗干洗,該真空真空收起來,這也是我。廚房地板磚壞了兩塊,是我找人補的;油煙機短路了,是我下單買,預約師傅上門安裝。洗機進水管接頭裂了水,也是我下單買來換。總之從客廳到臥室,從廚房到浴室,所有家務都歸我。我就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而許子軒,你在做什麼?你洗個碗,洗個自己穿的,就做家務嗎?”
林越一口氣說完,眼睛瞪著許家三口人,想起媽媽是怎麼被家務和育兒瑣事消耗的,更加怒不可遏。媽媽正是要不停地超前思考、規劃、手,日漸深陷于龐大如山的蒜皮中,日漸蠅營狗茍,才活了爸爸口中“三十歲就死了,到現在還沒埋”的陳腐模樣。媽媽幾乎是跪在地上,像對待一樣,用舊棉巾一寸一寸地地板,因為到最后,這就是唯一可發揮的陣地。
林越更恐懼地發現,自己也正在一天一天地變媽媽,媽媽從小對耳提面命的那些東西真奏效啊。哪怕那樣忙,回到家,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留意到家里整潔與否。沙發墊子往外了,給往里推推;桌上有塊過手的紙巾沒扔,給扔掉,扔的時候不忘順便下桌上的灰;地上有塊碎屑,走過去用指尖撮起來,扔到垃圾桶里。哪怕坐在沙發上休息,一雙眼睛也不停地巡視著屋里的每一個角落,突然想起啊地墊該洗了,被單該換了,墻角結了蛛要用笤帚把它繞下來,是不是該買電了……就像個警覺的戰士,枕戈待旦,要馴服生活這頭怪。一旦發現哪失序,立刻沖過去令其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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