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阮伏鯨作為客人,多有些尷尬,爹你要不先聽聽自己的嗓門?
好在謝逸夏是達士心,笑著向大嫂的這位嫡兄拱拱手。
謝瀾安忙道:“舅父莫惱,叔父勿怪,是瀾安的不是。初次會見阿舅同表兄,倉促不禮,還請長輩上座,容我……”
“好孩子不忙。朱家是吧?”阮厚雄進院時聽見了大概,扶起小娘的手臂,冷聲笑道,“他家祖上不過一個吳國水軍假節的小,也敢欺負阮家的人,這要好生說道說道。我去朱府等那老小子下朝,伏鯨!陪著表妹說話。”
他水陸舟車謝府,一口茶水未喝,轉大步流星而去,帶著尋仇的氣勢,找那彈劾他外甥的狗去了。
除了習慣自然的阮伏鯨,幾個年輕小輩都暗暗吃驚。
瀾安的舅舅……原來這麽豪邁啊。
謝瀾安也微微失神。
獨撐慣了,頭一回被人這樣保護,著阮厚雄離開的背影,幾縷暖意沖刷過心底堅的冰層。
融不開,留下酸齒的幾道汩聲。
想起來,阮家的祖輩曾出任過吳國水軍大都督,至今白水澗上停泊的兩艘黃龍戰艦,便是阮氏獻給朝廷的。
都說南人孱弱,可江南姓氏,也有悍勇之風。
謝逸夏贊了聲“中人”,餘將謝瀾安的種種神思收眼底,轉頭請阮家郎君在府中自便,而後笑瞇瞇地看回大侄,“跟我進去說說吧。”
謝瀾安點頭,原本也沒想瞞過二叔。
舉步之前,對初次逢面的阮伏鯨道:“表兄稍候,空了我帶你逛逛金陵城。”
阮伏鯨本就留意著,擔心謝府君為難人,父親又不在跟前,不由上前一步。
謝策同時邁出一步,擋在人高馬大的阮伏鯨前。
那對叔侄去了書房,謝策含著得的待客笑意:“阮郎君,一向見,不如策先帶郎君在敝府參觀。”
阮伏鯨視線不離那襲雪出塵的背影,沉淡道:“謝郎君,久聞大名。參觀不必了,若謝氏容不下我姑母與表妹,我阮氏將人接回吳郡,也是一樣奉養。”
“瀾安是謝家人。”
謝策說到這裏,讓了讓,笑中摻雜了一無奈,“其實世兄不用擔心謝家容不下瀾安,倒不如擔心阿妹……容不容得下謝家吧。”
阮伏鯨進京時就聽說了謝家族老自盡的風聲,此時傲然一笑:“這才是阮氏的家風。”
謝策不敢茍同。
小時候阿父把誰抱在膝頭親昵最多?不是他,也不是幾個弟弟妹妹,是瀾安啊。
*
匾額名為新枰齋的書房門一關,謝逸夏臉上的笑便消了。
“謝辛夷怎麽死的?”
做得了雄州之主的人,看似風雅隨,向謝瀾安的目卻有如實質的箭矢。
他不問扮男裝的世之,一目了然事,何必再問。
謝瀾安立在下首,沒有瞞,將浮陵銅山一事一五一十向二叔代清楚。
謝逸夏聽完來龍去脈,目震,握著麈尾的指節泛出青白。
謝瀾安早已收集了證據,包括那張上一世經多方探查,才填滿的遇害礦民名單,喚來山伯,讓他從房裏取過來呈給二叔。
證據取來,謝逸夏在手邊未。
他一手教出來的子侄能力如何,他豈會不知。既然謝瀾安說五叔犯下了滔天大罪,便不會是無的放矢。
“所以,”保養得宜的男人慢慢擡起頭,年過四旬的臉仍稱得上一句面如冠玉,“你就他死?”
謝瀾安聲音沉靜:“侄兒知道,士族大戶理私,向來是打折胳膊往袖裏折。小的闖了禍,找大的護著,大的犯了事,招來老祖宗頂著,金世家,真是何其繁茂昌盛!”
“可二叔,”擡起漆黑的眼睛,“自家聲名固然要——一千萬錢,他們為了一千萬錢,就敢買一百條人命,這在您看來也是可以親親相的事嗎?”
上輩子就是勘不破這一點,生怕傳到自己手上的謝家毀在自己手上,所以左猶右疑,乃至鑄大憾。
“知道了。”謝逸夏鼻梁,“此事非同小可,你既然決斷,謝辛夷也伏罪了,便到此——”
“止不了。”謝瀾安語氣很淡,眼神寸鋒不讓,“二叔,五叔公一脈得從謝氏族譜上除名。
“等到時機合適,我還要將此事昭告天下,替謝家承過,還那些無辜遇難者一個公道。再用五叔公的私庫與原氏家財,去恤那些礦工的後人。”
謝逸夏一口熱茶差點燙掉嗓子眼,不為別的,驚的是那句“昭告天下”。
他似乎咕噥了聲小冤家,咳嗽著揚起眼:“非要如此?”
謝瀾安點頭:“非要如此。”
若推出一人伏罪,舉家便能安心,那與虛僞惻的五叔公有何區別?
這一百來條人命,是刻在整個謝氏和原氏腦門頂上的,誰也別想賴賬。
不賴,原老家主也別以為可以逃過一劫。只不過目前京中形勢尚且,不是昭罪的最好時機。
謝逸夏沉默片刻,忽道:“聽聞你母親被你足了?”
謝瀾安微微一滯。
謝逸夏接著道:“死族長、挑釁原家、母親、連老三那個脾氣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以雷霆手段坐穩了謝氏家主之位,接下來還打算幹什麽?”
謝瀾安默了須臾,兀地揚臉一笑,“今日過後若二叔沒有將我趕出門,明日太後的懿旨,便該到了。”
“要投靠太後,去摻和朝廷的事了。”謝逸夏且笑且點頭,“看來我家出了個了不得的角,我趕?我敢?是不是我不同意,你也有法子將我從譜牒上除名?祖訓呢?謝含靈,謝家不可參與黨爭的家訓被你吃了?”
謝瀾安:“國君年,外戚與世家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謝家兩不相靠,卻底蘊深厚,能夠平穩世嗎?二叔坐鎮荊州,兵權在握,最該明白形勢相持之下,樹靜而風不止的道理。”
謝逸夏:“哦,多了一個你,就能破開金陵當今局面?”
謝瀾安:“者在天,謀事在人。南朝浮靡之風已久,積弊待除,又有北寇隔江覬覦,伺我之隙。中原久失,克在我輩!惟主世,方有驅逐胡虜之。”
“我明白了。”
謝逸夏注視眼前的英氣,藏在眼底的幽遠笑意終于浮出。那與從前他欣賞著這名族中最優秀的後輩并無二致。
“原來,你是想以子男子事。”
不料謝瀾安搖頭,似笑非笑:“男子事?二叔錯了,我是子,我所行之事,所達之,皆是‘我事’而已。”
謝逸夏好整以暇:“那麽你可曾想過,你之所以是今日之你,是因為你從小接的是世家對兒郎的教導和訓練,事用的是男人的路徑與思維。即使將來做功業,也無非還是間接證明了男子的能力,卻無法通過自證明人可以事。”
這是只屬于謝含靈的矛盾困局。
每個人都可以輕易知道自己是誰,唯獨謝含靈,在模棱兩可的藩籬裏被困十九年。
謝瀾安卻片刻猶豫都無,邊逸出一抹笑:“二叔又錯了。人分男,訓練與學習的方法豈分男?我扮男裝是不由己,卻不能改變我是子的事實。我既作為一子有今日就,那麽這份能力,就是我的。”
嗓音自帶流沙般的清沉,眸璨然生:“還有,孩子,并非不適合所謂世家對繼承人的培養方法,而是世道從來沒有給們和男人同等教育、歷練的機會。”
世道限制了人的野心和對功的想象。
沒關系,會有人讓們重新看到。
“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謝逸夏點頭舒了口氣,“看來,你已經很清楚自己是誰了。”
他完考校,含笑起,飄逸的大袖拂過腰間水蒼玉佩。
謝逸夏注視著年輕郎既疏淡又璀熠的神,只覺這一刻,似出鞘寶劍不回頭。
“那便去行你覺得對的路吧。二叔只有一個要求,別讓謝家了。”
謝瀾安淡聲回答:“有我在,不了。”
謝逸夏笑出聲來。
好啊,真是好久沒見過年輕人這種天經地義的傲然神氣了,放在從前那個深蘊謹慎的阿瀾上,打死也說不下這種海口。
這也讓謝逸夏有種錯覺,他并非是與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對話。
的變化、上不經意流出的局外人的淡漠,仿佛一個剝離了七六的人,從極高俯瞰世,讓他個這荊州刺史都偶爾心驚。
其實這已是謝瀾安有所保留的結果。
尚有一些話,無從對二叔說起。
漂泊幽冥太久了,知道每個相識之人的命運,知道大玄被改朝換代的結局。
朱雀火焚,金陵宮塌,狼煙起滅,梟雄競出,漢胡相爭,漢胡混同……
初亡時,恨楚清鳶、恨五叔公、恨不肯活著的母親、最恨有眼無珠的自己。等見過百萬生民慘死,惟恨自己一生襟袍未開,功業未展。
在那些混沌,有一個念頭在心裏愈鑿愈深:大玄國破,有的責任。
因為枉稱金陵第一人的,本可以用自己的能力,為生民做很多事,卻礙于祖宗的訓誡與自的設限,蒙了心地一心去扶持別人,自己卻什麽都沒有做。
只因一句子無法與男子爭,就沒有爭。
一敗塗地,一腔不平,付與山鬼知。
此生若不能改變胡蹄南下屠戮的定局,重活做什麽?
當今這尚未破碎的天下,在謝瀾安眼裏,只是一盤等落子的棋。
那位自鳴得意的庾太後以為對勢在必得?那也不過是的棋子之一。
“二叔,把五石散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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