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計 “小姐，我會死嗎？”

青雀如墜冰窟。

不願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不明白——寧願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不久前還在哄別怕、寬不必擔憂的小姐，現在，卻在用這樣輕飄的、期待的……甚至引的語氣，問著姑爺楚王是怎麽看。

今日宴請楚王極其不順。知道。連姑爺都氣得拿做幌子和小姐發火。那在這種時候——在楚王仍在康國公府、尚未離去的此時，用這樣的聲調語句，問出這般問題，小姐心裏，在想什麽？

“我怎麽看不出來？他那眼神——我又……我又沒瞎！”宋檀顯然深為惱怒。

“是！沒瞎！誰說你瞎了？”霍玥更不高興，“我問什麽，你答了就是了，又朝我喊什麽？你到底是氣青雀呢，還是氣我？”

“我！”宋檀噎了噎，“我……哎！我——”

“只為青雀多被楚王看了一眼，你就急得這樣。”霍玥聲音慢了些，蘊著幾分真實的怒氣，“你這麽，早說呀！還拖到這會兒才收房。你早告訴我，難道我還舍不得一個丫頭麽！”

“玥兒……”伴著些腳步聲，宋檀似在快步走，“玥兒！”

“我對你的心，你還不知嗎？還用這話來激我？”他急切地說，“我和你這麽多年的分，從小兒便不提了，單說這五年，不是到不得已，家裏外頭這些人，誰我多看過一眼？就是那丫頭，也是你指了給我，我才收，怎麽著，我也全聽你安排，是不是？”

“玥兒！”

他急急的剖白：“何況，我也不是那等膠柱鼓瑟、拈酸吃醋的人。我若真為楚王多看了誰一眼生氣，還會請你同我一起招待他麽？我更該怕他看你！陛下那麽寵他，便是他奪了……人，也只會說他終于養好了、有神了！我不過怕那丫頭犯了什麽忌諱，再給家裏招禍罷了！這才是我的心！”

不知是不是被宋檀哄好了，霍玥“嗤”地一笑：“你倒會說胡話！”

“我雖不算什麽貴重人，不是公府的小姐，到底我們家老夫人也是太後娘娘的親妹妹，我從小兒也沒宮見人，我見他，本就沒忌諱。”笑道，“連你姑祖母是誰都忘了，還說自己沒急呢！”

“哎！”宋檀長嘆一聲，賠笑道，“你疑心我，我心裏就和在油鍋裏煎一樣，哪還管得了那許多。”

“好了，別為這點小事就‘油鍋煎了’。”霍玥道，“還是趕快想想，那一位……怎麽辦吧。”

重提楚王，兩人有不短的靜默。

“一年了，才請上他一次，不能就這麽算了！”宋檀道，“這一年，人人知道咱們和楚王有深仇大恨，又說咱們家的人膽大如鬥，連楚王府的皇孫都敢戕害，怕不是瘋了！你都不知我這一年了人家多眼，誰知道他們背地裏還都怎麽議論咱們！這一年，連三省六部的同僚，都漸和我遠了！”

“我也是這麽想啊。”霍玥嘆道，“楚王就仗著陛下疼他，裝瘋作傻的。他這樣一日，世人就忘不了那事一日。被閑人議論幾句還是小事，就怕陛下又想起來這好兒子的委屈，又覺得咱們不好，再牽連了你，又怎麽辦？二郎，除了你，這府上還能指誰呢？”

青雀右耳窗欞，雙手捂，不敢呼吸。

守門的紫薇和玉鶯分明知道在廊下，卻誰也沒有出聲回稟。

們都聽著霍玥說：“現下至人還在家裏，總要再想個法子試一試。從前的不管用，他在這裏半日，有沒有什麽稍微喜歡的？哪怕不是喜歡，稍有些不一樣的也行。”

們也都聽見了宋檀猶豫：“他連這的茶都不喝，飯也沒吃……若非說有什麽，就只有——”

“青雀？”霍玥的聲音小了下去。

後面的一些約的，“只能拿試一試”，“只怕你舍不得”，“縱有風險，一個人頭怕也夠了”，“值得冒這個險……其餘也無法了，總也不會更差”之類的話，青雀沒有細聽。

上一世的，聽到此，已然神飛魄散，怕得六神無主，更不願信小姐真會把送人。不顧一切沖進了屋子，跪在小姐腳下，哭著說哪兒也不去，死也只死在小姐邊，求小姐別丟了。

那時，本沒去看宋檀的神，只顧抓住小姐，好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而小姐任哭著、求著。

直到哭得渾癱，沒了一力氣，才聽到小姐輕聲說了句：“你想什麽呢。”

“說著玩罷了，你怎麽還當真了。”這麽說著，小姐的聲音裏卻沒有半點笑意。

現在想想，上一世，最終沒有被送給楚王，或許并不是因為霍玥憐憫了，或對生出了不舍。只是因為，一個寧死不願再次獻出自己和生命的人，一個哭一灘爛泥、容貌也失去價值的人，縱然強行綁到楚王邊，也不會對康國公府有任何益而已。

青雀悄然退後，離開了這是非，平靜得好像從沒來過這裏。

不必再強沖進去。很快，商議好的“是非”，會主來找。

沒有等太久，至多只等了一刻鐘。

霍玥是自己來的。

一推門，眼裏就閃著淚，眼圈兒也在燈下看得出可憐的紅。

青雀自然要焦急地關懷，連聲問，“怎麽了，誰惹娘子不高興了？”

“并不是誰惹了我，”霍玥含糊說，“是有一件事，著實為難……”

青雀自然也要接著的話問：“是家裏又出什麽大事了？”向外了：“怎麽只有娘子一個人來，衛嬤嬤呢？連玉鶯紫薇也——”

“是我不們跟著的。”

霍玥回掩上門，并沒鎖，便攥住青雀的手，引一起坐到床邊，半吞半吐說：“從小兒就是咱們最好，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願你為難。實是真沒了辦法……”

說著，一雙杏眼裏又下兩行淚，在青雀雪灰的擺上洇開。

青雀著淚的主人。

這種吞吞吐吐，先只說自己走投無路，哭著求幫的樣子，真和要做妾時一模一樣。

“小姐。”垂下眼簾，“我知道，家裏正屬多事之秋，小姐諸般為難，并非我全然會得了。”

是啊，當然會不了。做了二十年奴婢，母親、父親、妹妹，世世代代都是奴婢，怎麽能會得到霍玥和長輩親人一有難，便能找奴婢填坑、墊命的快活？

就像本來以為，這麽多年的忠誠、做妾後的退讓，“小姐”都是懂得的，是知道別無二心的。可霍玥還是在這樣早的時刻就以為敵，提防、限制——想除去。

做忠仆，把自己做了一個笑話。

現在，就用著這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話語，一字一句對霍玥說：“小姐多年如何待我，我都銘記于心，沒有一刻忘懷。從來小姐說什麽，我也沒有不應的。小姐這次的難，若我能解開一二，請小姐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必會替小姐去做。”

言畢，呼出一口氣，含笑看向霍玥。

可才對視一眼，霍玥就移開視線，隨意看向了床邊：“那……那——”

“小姐。”這次，是青雀捧起了霍玥的手，向前探，“小姐，有什麽吩咐，請說吧。”

“我——”霍玥下意識向後仰，出一只手撐住。

到了綿細的宮綢。銀紅的，繡著鴛鴦戲水。

從二月初一日開始，這匹原本放在庫房裏的料，就了青雀的新床褥。在這上面，青雀和的丈夫，纏綿歡好，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良宵。

又看向青雀。

進眼中的，并非從六歲開始，服侍十五年的陪嫁丫鬟，而是一個人，年輕人，年輕又有傾城之的人。勾丈夫留在這紅羅帳裏，恩同眠了一整夜的人。

“是楚王。”霍玥順暢開口，聲調婉又可憐，“二郎同我說，你一進園子，楚王就盯上你了。”

青雀聽得想笑。

忍住笑，便抖起來。

“我知道你怕他！”霍玥忙說，“其實，別看咱們家與他不和睦，他對其餘侍妾和服侍的人倒很好。你看那姜側妃，一個民，三個月就封了側妃！再者，以你的樣貌，只服侍我和二郎，倒埋沒了。他原也不配。不如趁這個機會出去，那才是——”

青雀死死咬住。

終于把狂笑忍回肚子裏，才松開牙齒，輕嘆問：“我會死嗎？”

微笑著，輕聲問出霍玥故意避開的問題：“小姐，我會死嗎？”

霍玥滔滔不絕的停下了。

一瞬間，到似乎有什麽超出了控制。

但青雀問過後，并沒有強要一個回答。

站起來，依舊恭順地拜下，平靜說：“楚王與府上有深仇，至今不願和解。我是府上送去的人，或許一眼不順，便會被斬于刀下。小姐，這是你的吩咐，無論如何，我願意去。”

“只求小姐，能快些求老夫人把我母親和妹妹放出來，許我妹妹放良自嫁。”青雀叩首，“再求小姐保重，我就再無不放心的了。”

“青雀！”霍玥不自喚道，“這我自然應你！——這都是早就應過你的了。”

先覺放松，手離開綢褥，向前，心中才後知後覺湧現不舍。

前跪著的，又了與自相伴的陪嫁。

一把將人拽起來，四目相對，想說些什麽，青雀已先開口：“夜長夢多，或許楚王一會就走了。小姐請先去忙，容我梳妝。”

“好，好！”這樣懂事，霍玥唯有說，“如此，家裏就全靠你了！”

青雀把霍玥送出房門，看見兩個小丫鬟和四五個仆婦早已打好熱水，擡著浴桶在門邊等候。

霍玥本沒想過讓拒絕。

所以，上一世沖進去哭喊央求的，是不是從那時起，就徹底淪為了霍玥的眼中刺呢。

這不重要了。

青雀掬起一捧水，攪水中自己的倒影。

就像霍玥為鼓勵說的，“家裏全靠你了”，只是一句誇張的虛言。只要霍玥想，可以有一百個、一千個奴婢。只是服侍得比較久、更加聽話、更會做奴婢的那一個，實際并無特別。

從本上，在霍玥心裏，自始至終，只是一件順手好用的工而已。

……

青雀梳妝很快。不過兩刻鐘，已洗淨，換過一新，步行來向霍玥告別。

宋檀和霍玥都站在堂屋等得心焦。兩刻鐘看似不長，可誰知道楚王會不會在宋家留宿？若他一時醒了就要走，康國公府誰能攔住——這兩日才是真白忙了！

可青雀緩步行到門邊時，誰都沒能說出一句埋怨的話。

細細上了胭脂、點畫眉，原本已經足夠明晰的五便更增添了，煥發出彩。那些脂還是做妾開臉的“好日子”那天開的，只是當日沒用，之後也再沒用過。

一頭烏發只在腦後挽了一個纂兒，以此模糊已是婦人。上亦是簡單的綠紅羅，發間，不過零星螺鈿鮮花裝飾。淨如明珠、豔若芙蕖，在廊下，安然拜別，看得宋檀半晌未能回神。

霍玥也怔怔看著青雀潔無飾的額間。

原來——這才明白——原來青雀的確是避讓著的。

這并非盛妝，容之盛，已令人不敢視。

宋檀也這才知曉，原來他這個侍妾——不，很快就不再是他的人了——竟比他以為的還要傾國。

這一刻，他們誰都不再懷疑，“人計”是否能夠功。

可是，他們誰也沒有表喜悅、綻開笑。

他們一言不發，看著青雀轉走在甬路上，走向花園，看著安靜地、安靜地離開，沒帶走片許叮嚀，也沒留下分毫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