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覺得自己已經無力面對面前這個男人了,默默地將頭轉向另一邊,問:“何德何能,讓你這麼傾慕啊?”
“這個要從三年前說起了!當時我十五,十二。我十五歲的時候,還沒找到自己以后要干什麼,還以為自己會像幾個哥哥一樣,不是在工部埋頭算賬,就是在尚書省每天草擬公文,大家都說我哥哥們很有出息,但是我就不這麼看。人生這麼好,大好時全都拿來在場打水漂漂,活著干什麼啊?結果,就在我對人生最躊躇最迷惘的時刻,黃梓瑕出現了!”
黃梓瑕看見他著月亮閃閃發亮那眼睛,這一刻真的有沖,想要撕下一只翅膀來吃一吃,用嘔吐來緩解一下自己的心。
周子秦的聲音忽然一下子就提高了,明顯地給傳遞自己的興:“然后,我忽然就找到了我未來人生的目標了!黃梓瑕不過十二歲,還是一個孩子,已經開始幫刑部破解疑案,耀四方,而我呢?我十二歲時在干嗎?我過去十五年都在干嘛?就在聽到事跡的那一刻,我忽然找到了自己以后人生的意義!忽然看清了自己面前坦的道路!忽然看到了自己終將走向輝煌的人生!”
黃梓瑕終于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黃梓瑕殺了家人后逃亡的傳言,你沒聽到?”
“絕不可能!”他搖了搖手中的,一臉堅決。
在出事之后,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堅定地相信自己的人,在這一瞬間,忽然覺得他有點缺心眼,但黃梓瑕還是心中微微一,目也隨之落在了他的臉上:“為什麼?”
“啊?”
“為什麼……你會相信呢?”
“哦,因為啊,我覺得像黃梓瑕這樣屢破奇案的人,如果真的要殺人的話,應該會設計一個完全讓人察覺不到的手法,怎麼可能就這樣簡單暴地把家人干掉呢?這實在是有負的盛名嘛!”
黃梓瑕默默地繼續抬頭看天空,覺得自己剛剛那一實在是太浪費了。
等到周子秦那只烤吃完,半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他又出一包瓜子,分了一半給。這一次沒有拒絕,默默地磕了一小把。
月西斜,眼看已經快到四更天了。周子秦將三尸口中封的銀牌子都取出,發現只有疑為馮憶娘的那尸首中取出的銀牌變黑了。他用皂角細細拭過,然后看著上面不去的濃重青灰,說:“是中毒死的,沒錯。”
黃梓瑕“嗯”了一聲。
馮憶娘,揚州云韶苑的琴師,王妃邊的教導大娘,倒斃在幽州流民之中,死因是中毒而亡。而即將嫁夔王府的準王妃說,大娘回揚州去了。
還在思索著,周子秦已經開始檢驗臟:“為了慎重起見,我們再驗一驗腸胃吧。”
腸胃剖開,雖已基本燒干,卻也十分惡心。神經跟筷子一樣的周子秦也終于有點不了,歪著臉只用眼角的余看著。封銀牌的時候,他忽然“咦”了一聲,覺手指到了什麼冰涼堅的東西,于是便取出來,看了一眼,聲音帶上一興:“喂,崇古,你快看這個!”
他的掌心中,有一粒小小的東西在月下泛著冷冷的華。黃梓瑕戴上手套,取過來在眼前仔細看著。
這是一枚小小的羊脂玉,玉質清,只有小手指甲那麼大。在月下,拭掉上面的瘀和垢污,對著月一照,看見上面刻著小小的一個字,“念”。
羊脂玉的白在月下半濃半淡,如同水波般在的眼上流過。看著流轉的那個念字,發了好久的呆。
白的羊脂玉放在李舒白的面前,李舒白看著上面那個刻字,卻沒有手去拿,只看著,問:“這是什麼?”
黃梓瑕說:“你拿起來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李舒白沒有去那塊小小的玉,卻手拿過案頭的琉璃瓶,看著里面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的那條小紅魚,說:“這種東西?萬一是從死人口中掏出來的呢?”
黃梓瑕認真地說:“不是,真不是死人口中掏出來的。”
他這才出自己那雙極好看的手,用拇指和食指住那塊玉,放在眼前看了看,辨認著上面那個字:“念?”
“陳念娘的念。”說。
他把玉放下來,略一思索,問:“你準備把這塊玉給陳念娘?”
“那就肯定要告訴馮憶娘的死了。到時候陳念娘肯定會多生事端,打草驚蛇。”
“嗯,你先收好吧。”他把那塊玉遞給。黃梓瑕拿過桌上原先包這塊玉的布,將它接過包好,放袖袋中。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我倒是奇怪,這麼重要的標志份的東西,為什麼他們這麼心大意,任由它留在馮憶娘的邊。”
“因為,馮憶娘毒發亡之前,將它吞到了肚子里。”
黃梓瑕說著,果然看到李舒白的眼睫跳了一下。覺得一說不出的愉快,于是又加上一句:“馮憶娘的燒得半枯焦了,不過臟還基本存在,我們從胃里挖出來的。”
李舒白看著自己的那兩手指,然后又抬眼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黃梓瑕,那張一直平靜無波的面容上,終于出現了一波的緒。
黃梓瑕面如常地看著他:“幸好不負王爺所,我和周子秦在天亮之前做完了一切,然后將那塊葬地還原,我保證任何痕跡都消失了。”
李舒白看看若無其事的臉,再看看自己的手,終于再也忍耐不住,抓過桌上的龍泉瓷筆洗,開始用力地、努力地洗自己的手:“黃梓瑕,你也給我馬上消失!”
雖然研究了一夜尸,但在看見李舒白失態的一剎那,黃梓瑕覺得好像一切都值得了。愉快地奔回去補眠:“是!謹遵王爺命令!”
夔王李舒白大婚之日定在五月十六。
五月初六,距離大婚之日還有十天的時候,王若按照習俗,準備去城郊仙游寺祈福。
仙游寺風景極,而且本朝以來數個妃嬪、夫人在仙游寺進香后,都靈驗非常,所以雖然城中有諸多佛寺,但去仙游寺進香卻在眾朝臣眷中風靡一時。
王蘊事先和李舒白打了招呼,于是在夔王府出面后,仙游寺那天早早便清了場,就連小沙彌無事都不得出自己的禪房。到申時左右,寺已經完全沒有了閑雜人等。
黃梓瑕、素綺還有王蘊府中的十來個丫頭一起陪上香。仙游寺廣闊非常,依山而建。山腳的前殿是笑臉迎人彌勒佛,后面又供奉韋陀尊者,主殿在山腰,供奉如來、文殊與普賢。又有西方阿彌陀佛同大勢至菩薩、觀世音菩薩。東方有藥師佛與日菩薩、月菩薩,另有十八羅漢,同時建有五百羅漢殿。
們到廟中見佛燒香,依次跪拜,等拜完山腰的主殿,素綺和那幾個丫頭已經疲累了,眼看后殿還在山頂,個個都癱了。
素綺說:“我是真的不行了,反正今日寺中無人,楊崇古你陪著王妃上去吧。”
黃梓瑕便應了,兩人沿著臺階而上,手中拈著香,一路爬山上去。
青石臺階上長了點點青苔,兩人注意看著面前,寺一片寂寥,只聽到偶爾一聲小鳥的啼鳴,天空中有一只雪白小鳥飛掠而過。
那只鳥掠過天空,投面前的峰巒山林之。順著小鳥飛翔的軌跡,們的目投向面前的后殿,然后,突如其來的,們就看見了站在后殿門前的那個男人。他出現得如此突兀,就仿佛他是那只白小鳥幻化而的一般,無聲無息就出現了。
王若的腳步遲疑了一下。黃梓瑕輕輕一拉的袖,說:“王公子和府上眾侍衛都在呢,放心吧。”
王若嗯了一聲,兩人走上最后十來級臺階,走到后殿門口,朝里面舉香叩拜。后殿供奉的自然是燃燈上古佛,佛前供奉著香花寶燭,青煙裊裊間連寶幢都顯得恍惚。
王若跪在佛前,喃喃祝禱,黃梓瑕回頭看那個男人,見他一直站在門外,外面是淡青的遠山,天青的碧空,而他穿著一青衫,就如要融化在背景中一般,顯得飄忽渺遠。
他似乎覺到了在看他,回頭著香煙繚繞中的,角忽然揚起,出一個笑容。他五眉眼本平淡,只是個普通清秀樣貌的男人,但這一笑卻顯得溫潤平和,有一種遠空微嵐的和氣息。
黃梓瑕微微一低頭,算是回敬他的致意,目下垂時,卻發現他手中提著一只鳥籠。剛剛們看見的那只鳥,雪白,就站在籠子中間。那只鳥似乎頗通人,看見目看來,便啾啾著,在籠中跳了幾下,顯得極其活潑。
王若也祝禱完了,站起來轉頭順著的目,看向那只小鳥。
空無一人的大殿外,只有他們三個人。那男人提起鳥籠,微微西斜的將他的背影投向殿,籠罩住了們。就像一只暗夜的巨大蝙蝠,正在展自己的翅翼一般。
他溫和笑著,問:“這只小鳥怎麼樣?”
“是你養的嗎?看起來很乖巧。”王若好奇地看著它。
小鳥仿佛也聽得懂的贊揚,在鳥籠中跳得更歡了,仿佛一刻都不愿意停下似的。
“是啊,很乖巧,就算我打開鳥籠,它出去飛到山林里,但只要聽到我的嘯聲,就能立即飛回來。”他說著,出兩手指輕輕地小鳥的頭,小鳥親昵地靠著他的手指挲自己的小腦袋。
黃梓瑕帶著王若往外面走,并不想多生事端。但在走過那人邊的時候,卻聽到他說:“畢竟,無論現在是怎麼樣,但以前曾經做過的一切,經歷過的一切,都會深深烙印在心上,就算瞞過了所有人,也瞞不過自己。”
黃梓瑕覺到王若的微微一僵,腳步停頓住了。
“——就像,有一條無形的繩索的脖子上,想要逃得越遠,其實只會勒得更。”那個男人明明看到了王若的反應,卻只笑道,“我說的,是這只小鳥。”
黃梓瑕回看著他,問:“你知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居然敢如此出言不遜。”
“我自然知道。”那個男人聲音平淡,帶著一種微笑的從容,“如果不出意外,十日就將為夔王妃。”
“既然如此,請不要驚擾貴人,以免多生事端。”
“我倒不是要驚擾貴人,只是想要給王妃看點好玩的東西。”他慢慢走近,俯向們鞠了一躬,袖子在那個鳥籠上一拂而過,便將鳥籠放在們面前,然后抬頭對們笑道:“雕蟲小技,僅博王妃一笑。”
只這麼一剎那,鳥籠中那只剛剛還在歡欣跳躍的小鳥已經不見了。放在們面前的,是四十八細紫竹削的鳥籠,空地站在那里。
王若神驚異,不知所措地著黃梓瑕。黃梓瑕則直視那個男人,默不作聲。
“請王妃這幾天務必要謹慎小心,否則的話,難免也像這籠中鳥一樣,即使籠子織得再,也會瞬間消失。”那個男人向們微微一笑,轉向殿走去,們只聽到他放聲長:“為籠中鳥,一瞬化無影。富貴皆浮云,大夢不知醒!”
夕下,禪鐘遠遠傳來,僧人們正在晚課,梵歌唱聲和夕斜暉一起籠罩在們上。地上的鳥籠和們的影,都被夕拉得長長地,落在深深的大殿。
黃梓瑕轉快步走到殿一看,已經空無一人。回頭看見王若的臉,慘白如枯敗的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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