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琴有些尷尬地笑笑,聶東遠說:“給他個機會吧,不容易,七八年了,他第一次帶姑娘回來讓我看。他這個人其實心眼實的,能走出這一步,有他自己的誠意在里頭,你也不能要求他一步到位,把過去忘得干干凈凈。”
“他沒有要求我來看您,是我自己來的。”
“還不都一樣,他要不告訴你我病了,你怎麼會知道?”聶東遠說,“他選擇第一時間告訴你,起碼,是拿你當親人,當最好最好的朋友。”他嘆了口氣,“我這個兒子,連朋友都,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擔心他是不是抑郁癥。你很好,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在他邊,我很謝你,如果你愿意,給他個機會吧。他把自己困得太久,困得太苦,太需要一個新的開始了。”
夜里十點鐘,病房要熄燈了,舒琴才和聶宇晟離開醫院,聶東遠需要良好的睡眠,以應付第二天的治療。在回家的路上,讓聶宇晟停車,自己到路邊便利店買了一打啤酒。心煩的時候,郁悶的時候,他們常常這樣買一打啤酒,在他家里吃火鍋。兩個人從國回來之后,都覺得最好吃的菜還是中國菜,而最簡單的中國菜,就是火鍋。燒個湯底,什麼東西放進去涮一涮就行。舒琴工作忙,下班之后也累,做個火鍋省心省力。
把火鍋燒上,等湯底開鍋的時候,舒琴先打開兩罐啤酒,說:“來,今天晚上一醉方休。”
聶宇晟拿起易拉罐與了,兩個人喝了一大口。舒琴說:“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那個前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得弄清楚了,才決定蹚不蹚你這趟渾水。”
“嫁人了,生孩子了。”
“就這事讓你絕了?”
聶宇晟沉默不語,舒琴說:“一看你就是太傻太單純,我那前男友去年就結婚了,你看我怎麼理的?我給他發了一封電郵,祝他新婚愉快,還給他寄了禮。痛啊,當然痛啊,痛死自己也忍著,人家有什麼義務等你一輩子?你愿意等是因為你傻,你愿意等人家還不愿意讓你等呢!”
“我跟曾經……也有過一個孩子……”
舒琴詫異地看著聶藏書網宇晟,明明沒有喝兩口酒,可是他連眼圈都紅了,聲音也啞了。
“四十八天,很小的胚胎,B超都不見得能看見,打掉了。”
舒琴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傾聽。
“去做人流的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在替申請國的學校,我還想既然我父親不同意,那麼我們到國去,在國結婚好了。”
“你父親給錢了?”
“沒有。”他低下頭,著那個易拉罐,像是要扼住什麼似的,“如果拿了我爸的錢,我還會覺得,是因為不得已,因為我爸的力,才會離開我。”
“那是為什麼?”
“從來沒有過我,說。”字字句句都變得那樣清晰和難堪,那個雷雨加的夜晚,自己像個瘋子一樣站在雨中,聽著一字一句,那樣清楚,那樣殘忍。
“聶宇晟,我是故意的,懷孕我是故意的,去打掉也是計劃中的事,因為這樣你才會難過。這世上最殘忍的事并不是別的,是讓你以為自己擁有一切,最后才發現一切其實都是假的。你知道失去最心的一切,是什麼滋味了吧?你知道失去將來,是什麼滋味了吧?我從來沒有過你,我們兩清了。”
兩清?怎麼樣兩清?他曾經那樣著,最后卻是把一顆心掏出來,任踐踏。
“怎麼能這樣做,一個孩子,一個生命……被當打擊我的工……”
太多難以啟齒的事,太多痛徹心扉的細節,為什麼那個晚上那樣主那樣熱,讓他越過了本來不應該的防線?他想過或許是沒有安全甚至是因為對未來絕,才會主把兩個人的關系更加推進一步,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后的真相,竟然是這樣難堪這樣殘忍。
在暴雨中他發足狂奔,從家門口沿著山路跑下去,深夜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海,他只想把自己溺死在那絕的海洋中。
很多次那個雨夜重復出現在他的噩夢中,大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似乎永遠沒有出口,沒有盡頭。再沒有什麼比深深著的人背叛自己更加難堪,而一步步地計劃,竟然這樣險這樣惡毒。算準了什麼最讓他難過,算準了他會努力為了他們的將來奔走,算準了他會跟他的父親翻臉,算準了怎麼樣才能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他把酒喝完,空罐子一團,金屬折的棱角刺得掌心作痛,他卻笑了笑:“羅歐沒有遇上朱麗葉,不是,羅歐遇上了朱麗葉,可是朱麗葉給了他一刀,還正在他心口,羅歐沒法掙扎……他也沒想過掙扎……就被朱麗葉給殺死了。還有什麼比這種事更殘忍,你的人,往你心口上捅一刀?”
舒琴無語,只是又打開一罐啤酒遞給他。
“其實不知道,只要說從來沒有過我,我就傷心得連心都碎了。真不必再畫蛇添足,非得弄出個孩子去打掉。有多殘忍啊,一個生命……怎麼能這樣……從來沒有過我,我了十年的人,說從來沒有過我,都是騙我的。騙我的……而我就這麼賤,賤到直到現在,都若無其事嫁人生孩子了,我還忘不了。”
聶宇晟喝醉了,舒琴這麼久以來,從來沒看到聶宇晟喝醉過,因為每次跟他喝酒,最先倒下的人都是自己。他喝醉了也不鬧,就坐在那里,很安靜,一罐接一罐喝著酒,以至于都沒有發現他其實已經喝醉了,直到最后他突然頹然地歪倒下去,悄無聲息,就像睡著了一樣。
蹲下去扶他,扶不,拖他,一米八的男人,再瘦也拖不,最后一使勁倒讓自己一下子坐倒在地。只好氣吁吁決定放棄,任由他睡在地毯上,自己進客房,找了條毯子給他搭上。
他睡著了像小孩子一樣,微微翹著角,眼角的,也不知道是淚痕,還是酒漬,又或者是汗滴。舒琴彎下腰替他搭毯子,驚了他,他拽著毯子,像拽著什麼救命稻草,角微,似乎在說夢話。舒琴聽了半晌,才聽懂他說的是:“求你……回來……”九九藏書網
這個男人啊,口口聲聲說絕了,可是在夢里卻仍舊祈求著那個人能夠回來。到底要多深沉的,才會有這樣的卑微。
火鍋燒得嗞嗞作響,舒琴給自己夾了一筷子金針菇,太辣了,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很多時候覺得自己可以被封作圣了,一個人到這麼多年無怨無悔,可是今天,自愧弗如了。
聶宇晟又做那個噩夢了,很長時間沒有出現過的噩夢。他一個人奔跑在雨中,頭上是一道一道的閃電,可是比那閃電更猙獰的,是談靜的話。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刀子,每一刀都捅進他的心里,他只想大喊大,可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暴雨嘩嘩地被風挾裹著,水像高槍一樣,打在臉上生痛生痛的。他從山上跑下來,車道上出現雪亮的燈柱,那是一部汽車,而他只想迎頭撞上去,撞上去就碎骨,撞上去就徹底解了,撞上去他就永遠不用再這樣奔跑在雨中,撞上去他就再也不知道疼痛……
聶宇晟醒了,窗簾沒有拉上,太正照在床上,他的臉上,他用手擋住那刺眼的。宿醉的頭痛讓他覺得很難,可是清醒的知覺又讓他舒了一口氣,噩夢里的暴雨沒有任何痕跡,窗外是艷高照的夏日早晨,他只是做了個噩夢,有關談靜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噩夢而已。
他起洗了個澡,換了服,出房間才發現舒琴還沒有走,見到他打了個招呼:“早。”
“早。”
“昨天你喝醉了,我又拉不你,還以為你要在地毯上睡一晚上呢!結果你睡到半夜,自己爬起來回房間去了。”
怪不得他早上醒過來,連服都沒,子還穿著,原來是喝醉了。
“白粥。”舒琴將一個碗放在他面前,“你家電飯煲煮粥不錯,回頭我也買一個。”
兩個人坐下來吃早飯,舒琴還買了油條,方圓全是高檔公寓住宅小區,每次早上聶宇晟都是在便利店買個三明治啃啃,也不知道在哪里找到的油條。不過宿醉的早晨喝一碗白粥,胃里舒服很多。舒琴一邊將油條撕開,一邊對他說:“我決定了。”
“什麼?”他錯愕地抬頭。
“原來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決定了,跟你往看看,看能不能治好你的病。”
“誰說我有病了?”
“別急啊!你沒病昨天晚上做什麼噩夢,大嚷大得我在隔壁客房都聽見了。”
“做噩夢那是正常的,哪個人不偶爾做噩夢?”
“做噩夢是正常的,可是沒有哪個正常人的噩夢,需要看三年的心理醫生!”
聶宇晟終于看了一眼,舒琴啼笑皆非:“你別這樣看著我啊,昨天你喝醉了,自己告訴我的,說你看了三年的心理醫生,就是因為天天晚上做噩夢。”
聶宇晟覺得很沮喪:“我還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有啊,太多了。你還向我求婚呢!”
“啊?”
“跟你開玩笑,真是好騙,跟小朋友一樣,說什麼信什麼。”
他沉默了片刻,才說:“我本來就好騙。”
語氣中的酸,似乎夾雜著無奈,舒琴雖然大大咧咧,也不好意思往他的傷口上抹鹽了。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實你昨天晚上也沒說什麼,就是說你自己太傻了。我也覺得你太傻了。這樣吧,我們往看看,你一個正常的男人,我一個正常的人,沒必要做一輩子未亡人,對吧?這個東西,是可以慢慢培養的,我們能做好朋友,說不定也可以做男朋友。”
聶宇晟說:“謝謝你,我知道你是想幫我。”
“誰說的,我其實是想幫自己。”舒琴語氣輕佻,“你別以為我沒人追啊,之所以挑上你,是覺得你長得不錯,家里又有錢,還有,最關鍵是了解我,不會嫌棄我從來沒有過你。”
最后一句話又說糟了,舒琴看著聶宇晟臉都變了,連忙給他盛了碗粥:“多吃點,我今天這是怎麼了,盡不說好話,呸呸!你別跟我計較,我一定是酒還沒有醒。”
聶宇晟低下頭,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地說:“是我酒還沒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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