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范閑離開這家同福客棧之后,室中的四位讀書人面面相覷,似乎想不到天下竟然會掉如此大的一個燒餅砸在了自己的頭上。
“這可如何是好?”楊萬里有些傻乎乎地坐在床上。佳林與史闡立向他恭喜之后,笑道:“從此以后,楊兄等于是攀上了相爺與戶部尚書,這仕途只怕會一帆風順了。”
楊萬里憨厚的臉上卻著一份苦悶:“我向來是極欣賞小范大人才學,此次春闈也多虧大人通融,想來幕后閱卷,這位小范大人也出了不力,只是……我更希小范大人今天沒有來這麼一趟。”
史二人啞然無語,知道楊萬里覺范閑似乎有市恩之。
一向為眾人首領的侯季常卻微笑搖頭道:“小范大人若是市恩,斷不必親自來此,萬里你多慮了,我已決定,從個以后,在朝中便以小范大人為念,定要做出一番事業來。”
史闡立愕然,心想一向清高自謝的侯兄為何突然轉了子。
楊萬里搖頭道:“我也知道,每科考試,門師學生這是慣例,只是侯兄知道,我一向敬重小范大人才學,考院之中因為上那件夾帶的緣故,又極喜小范大人,所以總希小范大人與這些朝廷員能有些許不同才是。”
“求全了,求全了。”佳林責備道:“小范大人雖有詩中仙材,但畢竟也是朝中員,權貴子弟,能夠親來此。已屬不易。萬里兄難道希小范大人是個不食煙火的真仙人?何況真仙人對這個窮苦凡世,并不見得會比一位于謀劃的能吏要更好。”
史闡立拍掌贊嘆道:“佳林兄話雖,但今日這話說得徹。”轉向楊萬里說道:“若說崇拜之。萬里你絕對不如我,半閑齋詩話我時常手捧誦讀,里面那百余首詩可以倒背如流,但今日見著小范大人,我卻沒有一毫失。為何?全因為詩乃心聲,這位小范大人確實是我輩灑中人,與朝中那等腐朽員,豈可一道而論。”
他笑了笑,接著說道:“先前我提著燒過來時。巷中打傘之人不多,我這人就玩個勁兒,瞅著一把傘下的年輕人面容清秀,氣息清新可人。所發議論又有些新奇駭人。所以莽撞鉆到了他的傘下,一路走了過來,如果換作是一般的權貴員,豈能容我如此無禮?偏那位小范大人卻是滿臉微笑,與我同行,面沒有一不自然。客棧中知道他便是范閑,說實話,愚兄真有些驚喜。范閑范閑,果然沒有讓我失。”
眾人此時才知道原來先前還有這麼一段事,怪不得范閑剛才說與史闡立有半傘之緣,想到其中覺。不由微笑了起來。楊萬里有些尷尬地腦袋:“或許……只是覺有些幻想破滅的寂滅?總覺得小范大人應該是那種閑臥葡萄架,醒書萬首詩,不理朝中齷齪事的清貴人。”
侯季常不贊同地搖搖頭,冷冷道:“那種人看似清逸塵。卻實在是于國無用、于民無益,若范大人真是這種詞臣模樣,我反而會瞧不起他。”
“不見得,不見得。”楊萬里嘆氣道。
侯季常淡淡一笑說道:“說來不怕諸位笑話,讀書人何以報國,只有朝為一條,而朝政之艱深可怕,又豈是你我這種局外人所能了解?所以小范大人今日前來,實際上不是他需要我們,而是他知道,我們需要他。”
他頓了頓,又道:“我雖有些傲骨、卻不是不知進退的酸腐之人,既然我們有這個機會,當然要把握住,如果在朝中我們一定要跟隨某個人,那麼我想,范大人應該是最好的對象,想來日后場上作為,與我們平日里的理想才能最不沖突。”
眾人齊聲并道:“為何?”大家本就有些奇怪侯季常堅決的態度,此時聽他再次強調,更好奇。
侯季常從桌上端起茶杯,看著旁邊范閑飲剩的殘茶,略有些出神,半晌后才說道:“一個雨天行路的當朝紅人,居然會留神自己傘面上的積水落下時,不要滴路邊躲雨小販的鍋中,寧肯自己的上被打,還要往外面側一側。如此細心仁厚的人,如果不是大大惡,就是大圣大賢。”
他微笑道:“一個十七歲的年輕人,不可能隨時隨地都能掩飾得如此之好,所以我認定小范大人是位大圣大賢,我的判斷就是如此簡單,因為我被雨中那幕了。”
房中一片沉默,許久之后,才傳來一陣唏噓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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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考院左側的那面朱墻之上,終于出了考生們翹首以盼的那張黃紙。慶國春闈取士規矩倒不復雜,鄉試之后是會試,會試后便要取出三甲人選,只是不定名次,依筆畫排列在皇榜之上。
三甲的人數歷年不等。因為慶歷三年曾經加開過一次恩科,所以后兩年取士的人數都有些偏。今年皇榜上的名字,一共只有一百零八個。正因為取得,所以不論是京中太學的學生,還是各郡各路來京趕考的貢生,都有些張難安。
考院西向是一座橋,若想去朱墻下看榜,得過橋而行,此時朱墻之下已經圍滿了穿著長衫的學生們,人頭攢,正張無比地在大黃紙上尋找著自己的名字。
而在橋的那頭,心里已經吃了定心丸的侯季常與楊萬里緩步走著,橋面上仍殘留著昨日留下的雨漬,石磚間的青苔顯得格外,四人往那邊走著,佳林險些倒了,惹得眾人一片笑聲。佳林自嘲一笑,雖然他與史闡立二人的步子與兩位友人一般緩慢,但心深卻是難免張。
來到朱墻之下,四人好不容易進了人群,從左手邊開始看起,不知道看了多久,猛聽著史闡立一聲喜呼:“侯兄,侯兄!中了!中了!”
其余三人聽著聲音,趕到了史闡立邊,果然瞧見頭頂第三排里赫然寫著侯季常的名字,不由好生興,楊萬里輕輕捶了侯季常肩頭一拳,滿臉笑容。
侯季常微微一笑,想表現出一自矜,但是這是何等樣的大事!他雖自號清高,但想到十年寒窗之苦,家中父毋殷切期,諸多旁士子艷羨目,也不免有些飄飄然起來,不自地咧開,出了極開心的笑容。
此時,皇榜上“侯季常”三個金寫就的名字,似乎正在下閃閃發亮,顯得金貴無比,前程無限。
……
四人這下不再分開,干脆往右仔細看去,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功地在皇榜里找到了楊萬里的名字,此時才真正相信了昨天小范大人的話。楊萬里看見自己的名字果然上了皇榜,激萬分,雙目有些赤紅,訥訥自言自語道:“真的中了,真的中了。”
他忽然怪一聲,從人群里沖了出去,跑到橋邊,對著橋下的水面大聲吼了起來,聲音回在橋之中,發出嗡嗡的聲音。
三位友人微笑看著他,知道他為何如此激——楊萬里八歲喪母,自在泉州孤苦長大,全虧父親忍著寒為他購了不卷藏書,又一力勸他族學忍著白眼學習,極其困難地過了鄉試,這才來到了京都。
但是京都一月,楊萬里才發現,自己的才能應該是有的,自己的疏論道理比旁的士子還要更切實際一些,但無奈何家山偏遠,族學簡陋,總是沒有學到京中學子們的繁華辭藻,一篇策論寫出來總是干的毫不引人。
所以就連侯季常、史闡立這些摯友也都認為他不可能取中,楊萬里自己也沒有存什麼指,所以花了最后的銀子買了一件學生間最流行的夾衫,將史闡立的文章夾在了里面,想賭上一賭。
哪里料到,竟還沒進考院、就被居中郎范閑給揪了出來,當時楊萬里心喪若死,本以為自己這十年寒窗算是荒廢了,沒想到這位小范大人卻給了自己第二次機會。
考完出院,他沒敢用夾里的小抄,自然做的策論詩賦毫無采可言,所以也絕了錄中的所有念頭,只是飲酒作樂,只是聽說郭尚書被捕獄才多了一歡。沒想到昨天小范大人卻親自來同福客棧看自己,并且暗中點明,自己可能會三甲。
悲后是喜,絕后是希,這種緒的沖擊一直延續到了今天白天,楊萬里過橋之后,站在朱墻之下,愈發覺著昨天小范大人的來訪是一場夢,自己是不可能中的。
……卻,真的中了!
楊萬里著微河水里自己那張有些扭曲的面容,稍稍平靜了一下,自然明白為什麼自己短短數日間能得如此造化,心中對那位年輕的大人好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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