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明棠長發散落在枕上,人仿佛倦極,連長發都來不及歸攏,就這樣深深睡去。
深紅的錦被上無力耷拉著一縷縷黑發,約還帶著些,如雨后海棠,明艷旖旎,看著就勾出無限遐思。
慕明棠累極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驚醒。
醒來后發現謝玄辰不在,撐著力氣轉,纖細的手指了下邊的床榻,一片冰冷。
看樣子,他已經出去很久了。或者,沒有回來。
今日宵時分,祝楊宏突然登門拜訪,落座沒多久,就說起外面的局勢。
東路失守,耶律機已帶領十萬大軍陳兵河畔,京城危矣。
這些話祝楊宏必然不是隨便說說,甚至他今日登門,就不是隨意為之。
祝楊宏在樞院供職,雖然他不文不武境尷尬,但是畢竟來往在權力中樞,每日和文接切。自從昨日傳來戰敗的消息后,朝中員吵了一整天,對如何解局爭論不休。
其實并不是他們討論不出來,所有人聽到消息后,心里馬上就浮現出一個答案。只不過,沒人敢說。
今天傍晚祝楊宏登門,多半,便是朝中的試探。祝楊宏以武擔文職,曾經和謝玄辰共過事,聽說祝太太還和安王妃不淺,由他來擔任探路石,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謝玄辰聽到后,沒有說話。
但是慕明棠知道,他雖然看起來波瀾不驚,沒有理會祝楊宏所代表的朝廷拋出來的試探,其實心里并不平靜。他用飯時看不出丁點緒波,可是之后抱慕明棠上床時,有些失控。
慕明棠累得狠了,謝玄辰在床上一直生猛,但是今日強悍的有些過頭,慕明棠只有第一次時才累過這樣。謝玄辰才剛一結束,就沉沉睡去。
睡過去之后再無知覺,想來,謝玄辰結束后并沒有睡覺,而是重新出去了。
慕明棠在床上坐了半晌,認命地支起,下床去找謝玄辰。
這回沒有驚醒丫鬟,獨自一人提著燈,徑直往演武場而去。王府西路面積十分廣闊,有專門的馬場、演武場、兵庫,還有一間主院鎮欽堂,存有兵書、地圖,以及謝玄辰的鎧甲和佩劍。
玉麟堂其實只是謝玄辰的寢殿,鎮欽堂,才是他的對外活之地。
慕明棠走近時,鎮欽堂靜悄悄的,里面黑暗無,仿佛并沒有人。但是慕明棠卻毫無猶豫,直接推開了鎮欽堂的大門。
月戶,照的地面一片空明澄澈。慕明棠頓了頓,輕聲問:“你在嗎?”
許久無聲。片刻后,最里面傳來輕輕一聲嘆:“你怎麼來了?”
慕明棠就知道他會在這里。放了心,轉合上門。屋里沒有點燈,關門后月被擋在門外,屋重歸黑暗,只有慕明棠手中的燈辟出一小塊亮。慕明棠站在原地適應了一會,等能約視后,才提著燈,小心翼翼地朝里面走去。
“我睡不著,就來找你了。”
屋里昏沉,四周掛著兵、刀劍、輿圖,仿佛巨潛伏,在黑暗中自有一種無聲的抑。慕明棠手里的燈搖搖晃晃,在抑的深淵中,唯有這一塊是亮的。
似歸程的燈塔,也似深夜中蠱人心的狐火。
里面良久寂靜,突然聽到謝玄辰輕輕笑了一聲,似有所指:“看來還是不夠累。我怕你不住,特意手下留,看來下次還能更久一點。”
慕明棠沒有理會他的流氓行徑,謝玄辰出聲說話,慕明棠可算找到了他的位置,磕磕索到他邊。
謝玄辰此刻站在一副地圖前,不知道在想什麼。他的邊,是一副銀鎧甲。
鎧甲和人等高,乍一看仿佛站了一個人一般,黑的頭盔盯得人心驚。慕明棠被嚇了一跳,再仔細看,才發現那只是一副鎧甲。
慕明棠打開燈罩,用自己手中宮燈的火芯將燭臺點亮:“你自己獨自待著就罷了,怎麼連燈也不點?黑燈瞎火的,也不怕把自己傷到。”
火芯閃了幾下,亮逐漸擴大,最后將半個屋子都納保護中。慕明棠把宮燈里的火吹熄,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緩步走向謝玄辰。
謝玄辰只覺得背后晃了晃,隨后黑暗如水般褪去。那悉的馨香逐步靠近,最后停在他邊,輕聲問:“既然來了,為什麼不穿上看看?”
鎮欽堂雖然擺設威嚴迫,可是畢竟許久沒用,慕明棠這一路留意到許多地方都積了一層灰。但是這副鎧甲卻寒閃閃,一塵不染。
很顯然,剛才有人細致地為它拂去了灰塵,連鎧甲旁邊的佩劍,似乎都挪過位置。
慕明棠知道謝玄辰大概又是和自己別住了勁兒。病好醫,心病難治,謝玄辰過不了他自己心里的坎。
他自然是戰場的,那是他功名和野心開始的地方,可是,他同樣用這副鎧甲,這雙手,葬送了戰友的命。
慕明棠陪著他看了許久,忽然低聲說:“王爺,我自嫁給你以來,似乎還沒有和你要過什麼東西。你能不能,實現我一個愿?”
“嗯?”
慕明棠忽的踮起腳尖,環住謝玄辰的脖頸,笑著說:“小時候爹娘問我想要找什麼樣的夫婿,我想不出來,后來遇到了你,我就覺得若我要嫁人,一定嫁像我救命恩人一樣的蓋世英雄,能保家衛國,也能保護我。也是因為這回事,我一直很喜歡戎裝,我還學過如何穿鎧甲,只可惜,我自己穿不了。”
慕明棠說完,認真地看向謝玄辰的眼睛:“這是我懷春時最大膽的奢。你能幫我實現嗎?”
謝玄辰低頭看,簡直被眼睛中的亮俘虜,避無可避,后退無路,只能束手就擒:“好。”
慕明棠松開手,從架子上取了披甲,因為太沉,險些摔到地上。謝玄辰手想要替拿著,慕明棠卻搖頭不肯,堅決親手一件件替謝玄辰穿好披甲、披膊、護臂、束帶,最后,為他束上大紅披風。
當年摔倒在地上,惶恐無助近乎等死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銀甲紅披風的年從天而降,一刀捅穿了羯人的嚨。他殺了所有作的外敵,神依然毫不在意,仿佛一切都是本應如此。
他垂下眸時,眼睛中沒有任何救了人的居功之意,甚至沒有告訴慕明棠他的名字。慕明棠只記得的英雄年白馬銀甲,眼角有一顆淚痣。
如今年量拔高,眉宇間已出男子的英武堅毅,可是眼神一如當年,明凜凜,一往無前。
慕明棠用力眨了眨眼,眼中忽然涌出淚來。謝玄辰看到嘆息,輕輕拂去眼角的淚:“哭什麼。我這不是還在麼。”
年不老,英雄還在。慕明棠眼淚洶涌而出,謝玄辰不完,只好俯,隔著冷冰冰的鎧甲,用力抱住。
慕明棠再也忍不住,用力埋在他的臂膀間,放肆流淚。謝玄辰的鎧甲全是鐵,靠的近了刮得皮生疼,可是慕明棠靠在上面,卻覺得無比安心。
謝玄辰環過慕明棠的腰,抱住。謝玄辰的手上束著護臂,護臂冷而,上面刻著盤龍猛虎,張牙舞爪,殺氣凜然,然而如今冰冷堅的護臂繞過層層疊疊的錦帛,將明顯是子的紅羅錦繡牢牢收。
他的另一只手拿起了佩劍,銀護臂和劍柄相輝映,反出冷冷的。
第二天,才大清早,滿城上下都流傳開一個消息。
耶律機渡河在即,朝廷,有意起復曾經屹立不倒的戰神謝玄辰。
今日早朝,同樣迎來一個稀客。清晨,眾臣站在宣德門前,各個面沉重,忽然后傳來噠噠馬蹄聲,他們毫無準備地回頭,看到晨中,一個修長影從馬上翻而下。
所有人都驚訝地張大,謝玄辰亦什麼也沒說,大步朝宣德門走來,兩邊人紛紛避讓。
片刻后,晨鼓至,宣德門大開,張臂面向天下人才。
皇帝看到謝玄辰,也著實吃了一驚。全朝沒有人敢和謝玄辰并行,更沒人敢站在謝玄辰前面,謝玄辰理所應當地頂替了謝玄濟的位置,位列行首。
皇帝最開始的吃驚過去后,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基本就有數了。果然,宋宰相例行說了些場面話后,話題便轉到謝玄辰上。
皇帝說:“耶律機虎視眈眈,陳列河外,眾卿有何對策?”
皇帝說完后,文德殿中落針可聞,沒有人說話,可是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悄悄看向謝玄辰。
有人出列,稟道:“陛下,為今之計,當以保證陛下安危為要,或可遷都。然而遷都非一朝一夕之功,恐怕,還需有人在河邊阻攔耶律機等戎賊,為陛下和諸位皇子爭取撤離時間。”
另一個臣子聽到皺眉,說道:“遷都容易造民心,到時候敵進我退,敵逸我勞,恐怕會被戎人趁虛而。臣大膽獻策,紹帶走十萬軍,京城還有十萬。耶律機率十萬人渡河,和京城兵力齊平,而接下來會有各地勤王隊伍,若是有可靠的主帥,我朝未嘗沒有一搏之力,或許,并不用遷都。”
皇帝手里還有十萬軍,可這是皇帝最后的底牌,不到萬無一失,他不敢輕易出去。皇帝高坐臺上,讓下面的臣子看不清神。他聲音沉沉,問:“眾卿,誰愿意帶兵抗擊耶律機,救東京百萬百姓于水火中?”
皇帝話音落后,滿堂俱靜。一片抑的安靜中,謝玄辰向前一步,面淡淡地作了一揖:“臣謝玄辰,愿意請戰。”
謝玄辰想起建始二年的時候,也是在文德殿,他也是站在這個位置,說:“臣謝玄辰,愿意請戰。”
只不過那時候上面坐的是謝毅,朝臣討論的,也是茍居江南的小朝廷南唐。
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久到改朝換代,久到天翻地覆,久到他已經敗名裂,從巔峰墜落。
從這里墜落,那就再從這里爬起來。他既然能從高摔下來,就能再爬回去。
他的所有盛名都是自己一寸寸打下來的,既如此,不過是重來一遍罷了。
謝玄辰的話說完,無人說話,但是所有人心里都生出種就該如此的釋然。他們誠然是怕謝玄辰的,可同樣是因為謝玄辰在京城里,所以北戎兵臨城下,相距京城不足十里,朝廷員們還敢站在這里爭論要不要遷都。皇城外面的百姓們也該干什麼干什麼,雖然張,但并無恐慌。
岐王還在,那鄴朝的城墻就堅不可摧。
皇帝在最上首聽到,果然毫無意外。如今滿朝無聲,都在等皇帝拿主意。謝玄辰復出乃是眾所歸,眾人唯一顧忌的,不過是皇帝又公開的卑劣心思罷了。
皇帝不發話,下面人亦繃著。皇帝在眾人無聲的迫中,終于妥協了:“安王為國分憂,朕心甚。不過安王這些年病反復無常,你有病在,打仗可會影響你養病?”
“無妨。”謝玄辰半垂著眼睛,分毫都不往皇帝的方向掃去,“建始二年的意外全是我不慎中人毒計,中毒后失去神志。如今我已經找到當年做凈厄丹神醫的后人,經過一年的解毒,已無大礙。現在,就算是同樣的毒放在我眼前,我也不會再被縱了。關于此事,陛下大可放心。”
朝臣約在這段話中聽到些許硝煙味,可是他們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走。謝玄辰當年突然發狂竟然是中了毒,這是他們第一次聽說。
不免有人問起這是何毒,謝玄辰大大方方說了烏羽飛,還附列上烏羽飛的習、產地、功效,眾人一聽就知道確有其事,并非謝玄辰故弄玄虛。
謝玄辰敢拿出來說,必然就是真的了。他如今將烏羽飛披在眾人面前,想來這也不再是他的弱點。如果沒有治好,謝玄辰怎麼敢公開說這種話。
皇帝心中突地嘆了口氣,他看向謝玄辰,謝玄辰原本半垂著眼,這一刻仿佛另外長了一雙眼睛一般,準確地抬眼上皇帝視線。
兩人視線在空中一即分,皇帝已經確定,謝玄辰的毒是徹底解了。可惜,只差一點,還是失敗了。
皇帝和謝玄辰的戰無人得知,早朝上其他人的口吻越來越輕松。其實他們聽說北戎襲遂城的時候,就想到了讓謝玄辰出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然而所有人都不敢說,帝心難測是一方面,謝玄辰的瘋病,也是一方面。
現在皇帝在大局面前暫時放下猜忌,謝玄辰的發瘋也證明是有原因的。兩個后顧之憂都解決,那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
朝臣都大大松了口氣,京城糧草充足,鎧甲武等也都是現的,謝玄辰只要整兵就能出發,實在沒什麼可心了。皇帝也暫時按捺住復雜的心緒,著眼于目前的滅國危機:“安王一心為國,臨危命,實在是立了大功。朕一向賞罰分明,不知安王想要什麼封賞,只要與社稷無害,朕別無二話。”
謝玄辰說:“臣別無所求,唯有一個條件,我要帶王妃隨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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