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水岸邊,剛做完筆錄,在等著沈正。
風雨已過,深夜的江面風平浪靜,空氣里度極重,每吸一口氣,都能覺到清涼之意滲肺腑。大概就是在這個地方,昭昭送他渡江一戰……那時的昭昭,以為一戰大勝就會渡江而去,去過無憂平安的下半生。
“又想到什麼了?”沈正也做完筆錄,來到他旁。
他一笑:“想到了和馬嵬坡相似的一場往事。”
沈正跟上他:“還困在過去?”
他搖頭,果斷轉,往救護車的方向走去。早已沉沙折戟,不談過去。
***
昭昭這一難,引發了臺州沈家和澳門沈家之間的第一次矛盾。
沈公認為澳門沈家對這樁舊事理不當,連累無辜的昭昭,雖昭昭已算那邊的人,沈公依舊大發雷霆,讓昭昭搬回沈宅。
昭昭媽媽見沈公震怒,不好在此時多解釋,要昭昭先照辦,安長輩為先。
沈家恒說:“那邊風水不好,小輩人丁單薄。他要你還是回來這邊。不用想繼承權的事,你來我家,我和我哥沒有親妹妹,你過來就當親妹妹,以后家產有你的。澳門那邊,不要也罷。”
“人家親生爸媽都在,到你說這種話?”沈家明倒了杯水,著溫熱合適,遞給昭昭,“不過你好好考慮爺爺說的,回來,有我們照顧你。”
昭昭想問“我哥呢”,但礙于屋里的哥哥們全在,沒出聲。
表哥們都和關系好。時在蒙特利爾讀書,他們有假期就會番陪,平日電話不斷。兄妹間的深厚,所以這幾日大家提到“沈策”就黑臉。
正惦記著他,水榭進來一個人,正是沈策。昭昭一和他對視,馬上笑了。
自從江邊回來,經常睡睡醒醒,人糊里糊涂,做了不奇怪的夢。夢中碎片拼接,像時看武俠小說迷,到夢里都是古香古。夢中的華服錦帶,于江面上百艘戰船,于水面上兩岸燈火,邊有男人。當然,男人的樣子是照著沈策生的。
沈策一面,水榭的熱鬧全散了,方才開玩笑的表哥們,有的倚到人靠上賞水中錦鯉,有的把玩茶盞,不想給沈策一個好臉。
“哥。”笑著,引得表哥們暗中郁悶。
“好些了?”沈策要到榻旁坐。
左邊坐著的沈家恒,右邊立著的兩個在談話的表哥,沒人讓位子給沈策。
他來接,自然好脾氣,搬了紫檀四仙桌旁的凳子,放到面前,落座。為陪客人,他盛夏穿著長袖襯衫,一得沈公諒解,沒來得及換輕便常服,急忙就過來了。
見他額頭有汗,心疼得:“我讓人給你拿百合湯,消消暑。”
“不用,不熱。”他以目鎖著,旁若無人。
幾日來的思念,讓乍一見面的兩人都沒了話。
帶著委屈問:“你才來接我?”
沈策被一句怨,了心,握的手,聲解釋:“這幾日他們說你睡不醒,想著先讓你在這里休息休息,緩緩元氣。今天聽說你醒了,立刻就來了。”
抿著,雖不回話,但顯然委屈消了。
這幫大男人登時沒了脾氣,這眼神,這對話,看不出貓膩是傻子。
沈家明清了清嚨,給了眾人一個臺階:“既然沈策來了,昭昭就給你照顧了。你們兩個一家人,比我們強一些。”大家附和,轟然而散。
沈家恒是唯一不樂意的,還想教訓沈策兩句,完全沒機會,直接被沈家明扯走了。
一見水榭沒外人,立刻下榻,迫不及待想回自己家。
“等會讓表哥去求,你不要出面。我怕表外公再罵你。”叮囑。
“不用,”沈策給穿鞋,“我請了個救星,沈公松口了,今晚回家。”
“誰這麼厲害?”笑問。
“沈衍兒子。”
沈策下午將孩子帶到沈公那,孩子端端正正給沈公行了見長輩的大禮,張口“小舅爺爺的外公”,給廳堂里的人全逗笑了。沒多會兒,小孩子哭得可憐,要見昭昭,梁錦珊趁機解釋,自己這個兒子格外黏著昭昭,在澳門時常和昭昭吃住一起,日日不離,習慣了,連親媽也比不上昭昭這個小姨。人年紀大了,最容不得小孩子哭,沈公不得已松口,讓昭昭回去陪孩子,算是給了特赦令。
一來二去的,江邊那場劫,算徹底過去了。
一周后,沈氏祭祖。
沈氏自澳門那一脈,族譜更久遠,沈策這次是以沈氏第五十七代孫的份,帶領了數百名后人,到沈林祭祖。沈林于二十年前栽種,從未對公眾開放。
如今樹已林,蒼翠茂盛,郁郁蒼蒼,如在云中。
沈策著黑襯衫和西,帶領同輩人,依次向先祖上香、獻花、行禮。昭昭這次代表臺州沈家,沒有沈策輩分高,在小輩這邊站著。遠遠看他在五六十歲的人群里,就想到了第一次來祭祖。當時邊記者議論沈策,說他十五六歲,在沈家輩分極大,因此勾起的好奇,張良久,橫豎瞧不見他,也就作罷了。
一晃十年,誰能猜到兩人會走到今天。
中午,眾人在沈家老宅吃飯,飯桌排開,從前院到后院占滿。沈策以水代酒,陪到最后一波長輩去午休,約了昭昭在北門見后,悄然離開。
北門外有個小巷子,鮮有人經過。
出來時,沈策和沈在墻邊的涼下站著,等了有十幾分鐘。沈策換了輕便的夏日便裝。沈正穿著灰撲撲的運,背著個雙肩包,像一個異鄉來客,完全沒了在沈林祭祖時,那一筆西裝、氣度過人的樣子。
“下午就走?”以為會過今夜。
沈正笑笑:“塵緣已了,多留一時都是勉強。”
“我陪你們一起吧。”怕沈策獨自去送,難免傷。
“算了。”沈策忽然說。
“一起吧,我也沒去過普陀,”昭昭堅持,“我想送送堂兄。”
他怕惹生氣,沉默半晌,還是應了。
沈正當晚留住寺廟,他們到普陀山附近的一個小鎮,包了一家客棧。
客棧有兩層,下面一層是主人家,還有一排客房,上一層有三間房和一個開放的書房,還有休息的客廳,靠墻置一人榻,鋪著絨墊子,雖是盛夏,開著空調坐著倒也不熱。
飯后,沈策讓坐著等,昭昭趴在人榻上,吹著眼前的絨。
白絨的墊子上,黑發垂肩,人榻上臥人,看得進門的沈策腳步停了許久。
一個大箱子被放到地上,他當著的面,開了箱。
“這不是要捐的雙陸嗎?”驚訝坐起。
他見誤會,笑而不語。其實不是真品,是帶來隨便玩的仿品。雖然私人博館的東西屬于沈家,但在展覽后都捐贈,他不可能如此草率帶來。
他把這副以假真的雙陸棋擺在榻上,棋子一半黑馬,一半白馬,沉香所制。
“出土時,骰子爛掉了,沒有配套的,”他故作認真說,“把你骰子拿來。”
昭昭從脖子里掛著的小布袋里,掏出那枚骰子,沈策把自己帶的也拿出。昭昭遞骰子的一霎,猶豫了:“這不是南北朝的文嗎?”
“怕什麼?”他笑答,“沈家的東西都是你的。”
……可還是怪怪的,有誰會玩文。
沈策剛要黑馬棋子,立刻制止:“不玩了,不玩了。你想想,這是南北朝的東西,流傳上千年,無價之寶。還是不要了。”
昭昭墊著布,想把棋放回去。
他把棋盤挪到一旁:“不用你,一會兒我收。”
昭昭見沈策沒堅持,舒了口氣,沒了心理力,近距離觀賞起來:“那天解說講它,也提到了金瓶梅。”
沈策挑眉看。看來上次講金瓶梅,印象深刻。
“說書里夸一個小娘子,就寫過‘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工、雙陸棋子不消說’。這麼一想,古代對孩要求高的,不要長得好,聰明,能主家事,還要會紅,會玩雙陸?”
他“嗯”了聲,笑著聽講。
屋里空調開得低,腳久了,覺得冷,自然而然把腳到他下取暖。冰涼的腳在他腰帶上踩著,時不時從他腹部劃過。起初踢著玩,后來慢慢,兩人都心猿意馬起來。
沈策俯過來,手撐到一旁,低了頭。
“剛八點。”說。
沈策也不強,呼吸灼燒著的,不近不遠。
沈策再低頭,突然一陣心悸,心口發空,比當初在澳門沈家的休息室里還無措。
一聲重響,驚醒了。棋盤竟被踢到地上,白馬黑馬滾了一地。
猛坐起,看自己闖得禍……
沈策不急不慌,把摔壞的棋盤撿起來,白馬黑馬用腳撥到一旁。他回頭,要告訴這是贗品,卻停住——眼前的昭昭不像,更像“”,黑發垂肩,過來的目盡是忐忑不安,言又止,皺起眉頭,猶豫半晌,拉他的手腕。
像要說,哥怎麼辦。
像要說,哥他們又要因為我罵你了。
……
沈策被眼前的一切震懾住,過去每次犯了錯,惹了禍,都坐在地板上,同樣的作,相同的目。從不怕被哥哥教訓,怕的是牽連哥哥,害他被表親長輩責罵……
他的昭昭,沈昭昭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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