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門外, 進京賀壽的駝隊一眼不到尾。蘇敏倚著一棵大柳樹，一邊分心觀察駱駝，一邊注視城門口來來往往的行人。

沒有他悉的影。

算算時間, 再磨蹭也應該出來了。就算跑去便宜坊吃一頓烤鴨給自己驚, 此時也應該結賬走人了。

灰黃的太掛在天上, 緩緩滾。灰的土城墻投下笨重的影子。風沙穿過落了葉的樹枝，把地上的土石吹得原地滾。

蘇敏的心思跟著那些石頭滾。這幾日捻匪作, 地方員剿匪不利, 不敢上報，捻軍一度兵臨盧橋。京城罕見戒嚴, 查得異常仔細。口音不對都能被盤問半天。

他記得自己年時上京。當時也正值什麼皇家節日, 喇嘛廟門口排起長長的喇叭，低沉的樂聲震得他頭疼裂。十字路口戒備森嚴, 全幅披甲的滿洲將軍縱馬揚威, 嚇得他險些哭出來。

然后他就怎麼也不肯下車, 覺得這京城是天下最可怕之。

今日再臨，心有余悸。

他像一只埋伏在叢林里的虎, 烏黑分明的眼, 盯著城門口的一草一木。

他倏地直起。

一個馬戲團正在過城門。其中一匹馬突然驚, 左沖右突, 鞍鐙甩，馬奴拉不住, 反而被踹倒。其他幾個馴的連忙沖上去幫忙。守城門的把總營連忙避到小屋里。

趁著一片, 蘇敏假裝上去幫著牽馬。馬戲團的以為他是熱心群眾，守城門的以為他是馬戲團的。在馬兒的嘶鳴聲中, 他趁機閃城門，被七手八腳胡搜了, 然后匆匆融川流的人群當中。

不遠的籬笆墻下，不聲不響閃出兩個青營，用安徽方言輕聲談。

“李大人說了，那個紅洋人背后應有中國人指使。就是這個吧？”

“查出什麼了嗎？”

“走！跟上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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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張目向外。外面果然已等了一頂小轎。抬轎的轎夫神氣活現，穿著寶良府里的統一號服。

林玉嬋遲疑，退后一步。

過了兩個月半半飽的日子，胳膊兒細如麻桿，走兩步路就心慌，再要像當初似的掄拳頭揍寶良，已經毫無勝算。

強迫自己靜下心，和悅地問：“我到底是怎麼洗清罪名的？請你跟我細說說，我好心里有數。”

“就是……就是我阿瑪用關系，另……另咨總理衙門緩頰，放你出來了啊。”寶良笑道，目四瞟，“我、我阿瑪桃李滿天下，有人爭著給他辦事兒呢，自然……自然一切順利。當然我也跪了好幾天……”

寶良今日容有點憔悴，好像幾天沒睡好，看的眼神躲閃，說幾句話就賠笑。

“好啦，我這邊踐約了，林姑娘跟我回家吧。”

幾個健壯的婢子跟上來，半拉半拽，把林玉嬋往門口的小轎子里塞。

林玉嬋：“等等！”

一個行人側目。

寶良的神猙獰了一瞬間，朝那行人喝道：“我接我自己媳婦回家，看什麼看！”

他現在有婚書在手，可不算強搶民，算合法接親，誰敢有意見？

刑部的人全都眼瞎耳聾，一點沒攔著。林玉嬋出了這個門就和他們沒關系。

林玉嬋被人推進小轎，掀半個簾，認真看外面景。

灰的墻，土的路，遠喇嘛廟的白塔金頂。小販拖長了聲音吆喝磨剪子戧菜刀。

轎子在一個小四合院門口停下。

林玉嬋懷疑地問：“裕大人府上？”

“不不，是個別院。”寶良殷勤讓下轎，“先住兩天，洗一洗，養一養。你看你都瘦一圈……”

院子里倒是新打掃過，里外兩進，墻面有新漆，地上落葉掃在角落，石磚地上倉促擺著幾盆花。

一個大麻袋，歪七扭八地堆在敞開門的堂屋墻邊。看積，像是自己之前帶來的行李盤纏。

林玉嬋屏息而立，過了幾秒鐘，才平心靜氣，對寶良道：“既然是裕大人運籌帷幄，救我于水火，我理應前去拜謝。你們不是最講禮數嗎？怎麼不帶我去見他？我做了你家媳婦，也總得拜見公爹吧？”

寶良用食指抹了抹冬帽里的汗，笑道：“他……可能還有點生你的氣。最好別見。先讓他適應適應。”

林玉嬋心想，裕盛出手救，反倒生的氣？

敷衍：“先讓我看看行李沒。”

說話間，林玉嬋已經邁堂屋，檢查自己的行李。

除了隨銀兩和銅錢不翼而飛，其他東西倒是一樣沒，連個梳子都胡丟在布袋里。看來刑部的人知道沒什麼油水，抄東西也抄得很馬虎。

寶良湊到后，笑問：“喜歡這里嗎？”

他這一個月過得不痛快。父親裕盛大概是犯了太歲，莫名其妙被李鴻章擺了一道，焦頭爛額應付不暇，白頭發都多了一大把。他這個做兒子的，原本是回京休假，打算好好放松幾個月，此時也不得不床前盡孝，承擔起照顧老父的責任。沒時間去探他心的姑娘。

裕盛脾氣上來時，隨意打罵呵斥，罰跪罰寫字，他也得著。

但在他心里，希的小火苗始終未滅。他多日的等待守終于開花結果。林姑娘獲釋了！

當然，他不上朝，其中因由他也弄不清楚，也許就是太后天威難測，誰說得準呢。

他付出了無數努力想要把救出牢獄，眼下機緣巧合，提前獲釋，雖然有點打他的計劃，但也算是殊途同歸——說不定是老天爺見他心誠，有意推他一把呢！

寶良也不說破，等著姑娘激涕零。

這個金屋藏的別院是倉促收拾出來的，雖然不大，里頭鋪陳了不珍玩，應該比在上海那個小破樓要舒服得多。

他擺著燈燭紅紙，滋滋地看著拆行李，心想等生米煮飯，就算知曉自己案的真相，估計也鬧不。

寶良忽然看到林玉嬋拿出個漂亮的男式小帽。他眼一亮。

“馬聚源的帽子！給我的？”

不由分說搶過來，摘下自己頭上冬帽，把這新的往腦袋頂一戴——

林玉嬋一瞬間來火，冷冷道：“這帽子是南方人戴的，您怕不合適。”

寶良是個典型旗人大扁頭，把那帽子往腦袋上扣了好幾次，果然尖尖的扣不下去。

他沒好氣地扯那帽子：“為什麼不買個大點……”

突然，咔噠一聲輕響，脖子上冰冰涼。

寶良意識到那是什麼東西，當場有點，兩只手立刻舉高，“林姑娘，你……”

來一趟北京，怎麼還會帶這東西？？

抄沒行李的時候沒發現嗎？下人取行李的時候沒檢查過嗎？

“林姑娘，你哪里對我不滿意，你這是謀殺親夫啊啊……”

“婚書呢？出來。”

林玉嬋全繃，死死盯著寶良的臉，撥下德林加1858的保險栓。

京師的兵用慣了大的筒子槍，大概沒想到洋槍還能造得這麼小巧。把這槍裝在襯絨的漆木盒子里，上個鎖，讓人當梳妝盒，砸都懶得砸一下。

鬼佬真是很會造東西。

寶良如癡似醉，的腦門上一頭冷汗，突然意識到，林姑娘以前反復說的“不中意”，也許、可能、大概、似乎……是來真的！

可是他這百里路已經行了九十九，已經把姑娘請到了房里，怎麼偏偏這時候突然翻臉？

“你息怒，別沖，”寶良白著臉說，“婚書你賴不掉。你這是謀殺親夫，我、我人了！”

“婚書拿出來！我知道就在這院子里！你們不是最講禮數嗎！房合巹的時候婚書怎麼可能不在！”

林玉嬋心里清楚自己是在犯法。然而這種犯法充其量算是人傷害，不是謀反叛國，不是忤逆太后。而且如果沒聽錯太后諭旨，現在還保有九品孺人誥封，衙門輕易不抓！

只要把婚書毀掉。

寶良不敢怒，卻也不愿聽命，唧唧歪歪抱怨著：“林姑娘，你先把槍放下……你哪兒對我不滿意，我改還不嗎……我錯了，我不該任你在牢房里住著，我該早點把你接出來，我該派人給你送吃的，但是我實在分不開，我阿瑪……噯，算我該死，我以后補償你還不嗎……”

四合院里有三五仆役。林玉嬋聽到有人朝這邊走來，一邊道：“爺？爺您有吩咐？”

用槍頂著寶良腦門，左手抄起預備著“房花燭”的幾盞花燈，嘩啦一聲，燈油潑得滿床都是。再找個火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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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籍貫？干什麼的？有沒有案底？跟我們走一趟。”

蘇敏舉著手，垂眼，打量面前幾個氣勢洶洶的大漢。大多說京片子，腰間掛著兵馬司巡牌。有兩個卻是安徽口音，當是李鴻章的淮軍親信。

大漢腰間佩著大刀，別著火`槍。其中一桿火`槍出套，正頂在他口。

會黨逆匪悍然進京，本來就是鳥捕網，就得有無法全而退的覺悟。但他沒想到，這網收得快。

他不過在刑部衙門口了一刻鐘的風，還沒想好怎麼開口打聽，就讓人圍在墻角。

他不知道，自從他挾持赫德面見李鴻章的那天起，李鴻章就盯上了這個“捉刀人”，斷定他有什麼見不得的意圖。于是通告南城兵馬司，查查此人到底是何來頭。

“我唔識講話。”

蘇敏不聲觀察四周地貌，來來回回就這麼一句粵語白話，假裝聽不懂也不會說。

幾個兵馬司捕盜倒拿他沒辦法，把他全上下搜了個遍，只搜出個荷包，有點意外。

大家把里頭的錢分了，皺著眉頭互相商議：“李大人正忙。先找個地方押起來再說。”

于是按照慣常的手段，把他辮子上栓繩，像牽狗一樣牽著。又覺得這人形矯健，不是那等孱弱愚民。因著洋務之便，淮軍進口了一批英式手銬，今天正好開個張。

“快走！”

蘇敏被幾個人推著后背，暗暗蓄力一掙。

撲街！比土鐐銬結實得多，鬼佬真是很會造東西。

街上被捕的倒霉鬼不止他一人。因著太后壽辰，四九城統統清場。有那違規擺攤的、手捉鴿子的、聚眾賭博的、家門口沒掛紅紙的……都被推推搡搡的拉出來，辮子栓在一起示眾，為不敬天家的反面典型。

法網恢恢疏而不。蘇敏也不是第一次被捕了，很淡定地依著吩咐往前走。

但還是忍不住回頭，瞥一眼火房衙門的方向。

他花了難以想象的代價，費盡千辛萬苦撈出的人，平地長翅膀，飛了。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他輕輕嘆口氣，抬頭看路。

走沒多久，路被堵上了。

驚慌的百姓四跑，著：“走水啦！快救火呀——”

胡同里一個小四合院，里面正冒著火，熱氣竄出胡同口，把他激得全一。

京城本就天干，又趕上深秋干燥時節，四合院里的屋子都是磚木結構，那火苗吞吞吐吐，力爬墻，大有火燒連城之勢。

太后生日，這麼重要的日子哪能捅婁子。不等“水龍局”趕到，街坊鄰居已經自行出，有的敲鑼，有的打水，有的遞送桶盆，有的在旁邊喊鼓勁兼看熱鬧……

“是裕盛裕大人別院！”城旗人多都沾親帶故，大膽八卦，“平時就是個留客的去，這兩日忽然布置起來了，別是要置外室，哈哈，開門紅……”

蘇敏的心弦被那笑聲微微撥了一下。

他停住步子，轉著眼珠，朝那淮軍營說：“兜路行得唔得呀？”

說著，自作聰明地轉就走。

兵馬司捕盜聽不懂他講咩，但從神態作也推測出，這狡猾的廣東佬大概是想繞路。也不知哪里有他同伙。

“不許耍花招！往前走！”

把他重重一推，從人群中過去。

“借過，借過，執行公務……”

著火的宅子里有人慌嚷。在嗶嗶啵啵的燒灼聲和哄哄鬧鬧的人聲中，突然，突兀地響起“砰”的一聲。

蘇敏倏地停住腳步，起眼皮。

他認得這槍聲！

熱心的街坊們也都認得槍聲，好似被施了定法，集遲疑了一刻。

“……鳥槍？”

不知何人腦大開，慌驚呼：“捻匪打進京啦！”

自古謠言傳得最快。豪宅平地起火本來就可疑。里頭又傳出槍聲……

北京城并非固若金湯。嘉慶年間就有天理教起事，幾十個農民拿著鋤頭一路打進紫城，宮太監大臣侍衛爭相逃跑。當時還是皇子的道爺而出，一把鳥槍轟死幾個反賊，這才扭轉局勢，以一己之力，將大清朝“皇宮淪陷”的恥辱推遲了八十多年。

上了年紀的北京人無不記得這驚心魄的一日。京師承平日久，大家膽子都小。

“快跑啊……捻匪作啦……”

幾個押送的兵馬司捕盜也被嚇了一跳，不滿地嘟囔：“哪里有匪，老子們一路巡邏……啊！”

被銬住的可疑分子突然暴起，一個當肘擊，把離他最近的捕盜打倒在三尺之外。接著踹倒另外一個，靈巧一躥，進不知所措的街坊群眾當中。

兵馬司捕盜趴在地上，啐出一口，匪夷所思地看著自己手里的一孤零零辮子。

“X他大爺的，反賊！追！”

“讓開！捉反賊！”

這一喊不得了。百姓們聽到兵馬司的人嚷嚷“反賊”，一個個嚇得面無人，也不管救火了，拼命朝胡同外頭踩踏。

“果然是捻匪！捻匪打進京了！別管這兒了，快回家關門呀！……”

噼里啪啦，四合院里的火點燃了胡同里的大棗樹，著火的樹枝又掉在路邊停的兩板車上，車里的幾捆柴草轟的燃，隨風一飄，滿地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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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飛快填了另一顆子彈，滾燙的槍管頂回寶良的腦殼。

“誰還敢過來？！”

寶良被揪著辮子，腦袋活范圍有限，躲不過，哀號：“燙！”

林玉嬋耐心地等了好一陣，等到整個主屋都燒了起來，婚書不管存在哪兒，約莫也化為灰燼。“燒賣契”這事也不是第一次干，早就輕車路。

外頭似乎已經起來，有捕盜維持秩序，有街坊要沖進來救火，有人喊著“取水龍”。墻外潑進來一桶桶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