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租界也是華夷雜。在熱鬧的商業街盡頭，海河泥灘之上，貨棧、洋行之側，新建一座三層洋樓，招牌書寫“利順德”三個大字。那是英國人開的天津第一家西式酒店，外觀是拱門林立的印度民地風格，進門則是地道的英式裝潢。澤和的木質的地板踩上去清脆地響，克式黃銅燈照亮寬敞的門廊。

此時的北方老百姓完全沒有定時洗澡的覺悟，要在隆冬時節找個能安全洗浴的地方不容易。去中國人的旅店難免被盤問，只能給洋人送錢。

天津就這麼一家涉外旅館，不僅是洋人開會辦公之所，許多員下榻、華洋磋商、乃至條約簽訂，都選在此。小廝侍從都訓練得口風嚴謹，深諳西式服務神，不該問的一概不問，倒是個藏跑路的最佳去。

這一個月來，蘇敏津滬兩地來回跑，對天津港悉得如數家珍，知道去哪兒最安全。

林玉嬋還沉浸在難以言說的愧疚中，渾渾噩噩的，被蘇敏又從懷里掏了一錠銀子，讓人準備客房和熱水。

直到被門引著，走過穆拉諾玻璃吊燈，踩上木質雕花樓梯時，才猛然驚覺。

“小白，你干了什麼啊！”低聲音，“你……你怎麼能把義興……”

“我才思有限，想不出其他法子。”蘇敏看著，眼中有點疲憊，“我心里當然也不痛快。阿妹，你能笑一笑嗎？讓我覺得這錢花得值。”

“可是……”

林玉嬋完全笑不出來。不值那麼多錢啊！

十萬兩銀子！

他斗了三年，從拿不出三百兩罰款的、奄奄一息的小破船行，到擁有上海第一艘西洋船、市值十萬兩以上的華人運輸業大鱷，旁人眼里看著風，只有知道，他為了這些，冒過多次生命危險，度過多不眠之夜。

當然也為此注了不心，那些譽業的保險合同條款，那艘因借款、才最終落中國人手里的船……

忍不住回想自己那個稚的策略——可以假意答應寶良的婚約，讓寶良為運作罪。有一個名義上的亡夫。只要他“復生”，那麼依據大學士裕盛一生推崇的程朱禮教，一不聘二夫，第二次婚約立刻作廢，就算被皇上聘了也得退財禮。

這不是個太彩的辦法，說出來多難以啟齒，因此當時馮一侃替傳話時，林玉嬋并沒有對馮一侃明言，而是扭扭地寫了個小條子，托他帶給蘇敏。

以蘇敏的反應能力，應當能意會。

可是差錯，馮一侃到達上海之時，蘇敏已經啟程來津。這一句小小的暗示，就這麼跟他錯過了。

林玉嬋忍不住想，要是他知曉了這個劍走偏鋒的辦法，會不會后悔白花十萬兩？

蘇敏用手捋一捋客房的門窗桌椅，對衛生狀況還算滿意。又讓小廝搬來柴炭，燃起壁爐，一室升溫。

林玉嬋踩在厚厚的手工地毯上，從后面抱住他，默默掉眼淚。

“對、對不起……”

“義興是洪門會產，”蘇敏回頭看一眼，淡淡道，“過去幾百年里，各地義興無數次攢下過巨額家業，又無數次散了出去，一切歸原。比起過去燒的那些錢，今年這十萬兩，在我看來還有點意義。”

林玉嬋抿著，不跟他頂。

“船行還剩什麼嗎？”輕聲問。

蘇敏慢慢給自己拆手銬上綁的布條。一日奔波下來，已經沾了斑駁的跡。

“最初的門面，還有一艘手搖船。”他微笑，“還欠著五千兩的債。林姑娘，別忘了，你的合同是生約。”

林玉嬋一怔，差點問：什麼合同？

隨后想起來。那個隨時可以退出的合約。如果怕被他的債務牽連，隨時可以終止。

免得讓覺得這十萬兩是賣錢，欠著他。

他就是個一無所有之際還要冷的混蛋！

撲在那的床上，把自己埋得深深，放縱自己放聲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