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洋樓里空氣凝滯。林玉嬋艱難地跟大佬打太極。
徐潤和鄭觀應,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一個笑面虎一個不高興,一唱一和一捧一踩, 主旨不外乎一個:林夫人, 大妹子?當初寶順跟您簽的那個提前供貨合約, 可不可以反悔啊?
“純甫去蘇州上任了?可惜可惜,沒機會給他踐行。當年我倆同在寶順當跑樓, 又是同鄉, 得可好了。后來他創辦博雅,我還參加了開業剪彩呢。”徐潤笑眉笑眼, 先述說了八百字革命家史, 然后殷勤地給這個容閎的接班小妹妹倒茶,“如果他還在, 這合約他估計會給一筆勾銷的。畢竟如今花市價……呵呵……當初誰也沒想到哇……如今庫存積得太多, 你看, 我已經三天沒睡覺了……”
鄭觀應坐在一旁不說話,只用牙簽挑話梅, 冷不丁來一句:“賺這個錢, 真好意思。”
徐潤變了臉:“小鄭, 怎麼說話呢?——妹子別介意哈, 他被洋老板訓了好幾天了,心不太好。當然我們不會讓你把四萬四千兩都原封歸還, 那樣不是了無賴了?我們付違約金, 兩,三, 可以談。但是要寶順七便士一磅買花,這傳出去是全上海的笑柄, 你想沒想過,別人會怎麼看你博雅公司?以后還敢跟你們合作嗎?哎,要是我在,當初肯定會勸著……”
上次林玉嬋和蘇敏乘坐娜自津回滬,徐潤幫兩人要了個專屬艙房,免了林玉嬋在三等艙被人圍觀調戲、跟群羊為伍過夜的狼狽。徐潤自覺與有人,因此說話也很自來,林玉嬋真快招架不住。
說到后來,讓覺得自己是心積慮割人韭菜的大商,寶順洋行的職員們全因扣了今年花紅,說不定薪水都不能足額領。大家上有老下有小,可怎麼活呀!
林玉嬋打定主意,以不變應萬變,實在不行就裝聾。反正錢在匯,只要這兩位不給下迷魂藥,今天就屁生,不離開這沙發了!
別人怎麼看不管。可是嚴格遵守契約,一點花招沒玩。如果跟寶順毀約,誰的名聲更損還說不定呢。
“當初簽合約的時候,是顛地大班和敏。現在要改合約,起碼也要他倆重新談吧?”眨眨眼,欠裝傻,“雖然說這單子是敏自己的主意,我沒怎麼管;但我如今是敏東家,找我也沒錯。但顛地大班是挪不開這個步子還是怎麼的……”
徐潤臉上閃過一不悅之。洋人怎麼可能屈尊拜訪中國商戶呢?
林玉嬋心中略略閃念,從徐潤眼睛里,猜到他的一丟丟弱點。
他再明,再親和,再左右逢源,再斂財有……在洋人眼里,也不過是個跑的。
林玉嬋想了想,又說:“他派你倆來,談得,他虧幾萬兩;談不,全是你倆的錯。寶順這幾年在中國人手里賺了多錢你們也清楚,他總不能贏了通吃,輸了賴賬吧?你們也是雇于人,虧這一筆不丟人的。”
徐潤:“……這是怎麼話說的,妹子行行好,你火眼金睛,你運籌帷幄,你知道花會滯銷,你總得給同胞一個活路呀!俗話說得好,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明知“花滯銷”大概率是蒙對的,此時也不能提運氣,耐心把夸中諸葛;明知在挑撥自己和老板的關系,可也不能說穿,只能連朝鄭觀應使眼,讓他扮黑臉。
鄭觀應卻不理會,反倒站起來,背著手,觀貨架上的茶葉去了。
徐潤:“小鄭!”
鄭觀應忽然沒頭沒尾來一句:“茶葉不跌價。”
林玉嬋馬上接話:“對呀,寶順洋行那麼多業務,總不能樣樣都賺錢吧?今年的茶葉起碼能盈利,棉花上虧點算啥呀?咱們廣東人還講,甘蔗無兩頭甜,食得咸魚抵得,要是顛地大班因為這點虧損就把你們架火上烤,那也太不地道啦。”
又挑撥!
徐潤賠笑,正要說什麼,鄭觀應忽然甩著袖子回來,一張心力瘁的蒼白面孔上,出一怒意。
“給洋人打工,讓人呼來喝去,賺幾個錢有什麼意思。要是這次再扣花紅,我就不干了。徐兄,你呢?”
徐潤和林玉嬋齊齊目瞪口呆。
林玉嬋回憶一下,認識鄭觀應以來,這是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鄭觀應看著,仍舊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討打神,一字一字問:“明年,什麼賺錢,有高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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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懂得變通的怡和,訌連綿的寶順,沙遜洋行的策略是死撐著——熬過棉價的谷底,說不定過幾個月,就能柳暗花明呢!
沙遜大班大概忙著清理一地,再也沒邀請林玉嬋打過臺球。
不過林玉嬋也留了心眼,這段時間極單獨出門,更是去花市場,免得見人尷尬。
唯有一次,去茶行作坊檢查蒸汽機效率,回程的時候了馬車,上車就覺路線不對,車夫把往偏僻的地方拉。
青天白`日的,放平時,林玉嬋還沒那麼警惕。畢竟租界里到修路,到都是“私家道路,閑人勿進”,有的車夫牌照過期,又要躲巡捕,走也正常。
但知道,自己近來擋人財路,寧可謹慎一些,不能掉以輕心。
“這是去哪?”立刻問。
車夫好像沒聽見。
“去西貢路不是走這里!”林玉嬋提高聲音,“左轉!”
車夫還是不解釋。
“再不停車我跳了!”
車夫回頭,不懷好意地笑了一笑,加快了速度,拐進一條明顯空無一人的巷子。
林玉嬋當即亮了槍,半個子探出車廂,惡狠狠威脅:“停車!再走一步就崩了你!我在巡捕房有人!”
車夫見這人居然隨帶槍,萎了,嘟囔罵人,什麼“瘋婆子”、“神經病”、“拉你老子倒八輩子霉”……
不不愿地按照的指示,掉頭拐上正路。林玉嬋讓他直接停在十六鋪碼頭。
義興解散了,幾位骨干兄弟在哪兒討生活,林玉嬋都用心記得。碼頭上看到卸貨揮汗如雨的石鵬,當即招手請來。
石鵬把那車夫拉到后面。十分鐘后,車夫哭哭啼啼地招了,說有一伙流氓許諾付兩塊銀元,讓把這小娘子拉到偏僻地方,要干什麼他真不知道。車夫不敢得罪地,只能照做,好漢饒命……可憐拉哭訴一大堆。
義興總部都沒了,洪門兄弟沒了主心骨,各自茍生活,各路癟三趁虛而。石鵬氣得臉發青。
“林姑娘,你最近有仇家嗎?這車夫怎麼辦?”
林玉嬋心里約有猜測。但那車夫純是見錢眼開,那兩塊酬勞也沒拿到,也不知道那伙流氓是什麼來頭。就算送也問不出所以然。
非常時期,不敢多惹事。讓石鵬擺個惡臉,把那車夫兇一頓,保準他今后一個月不敢拉人。
晚間,蘇敏歸來,得知這事,強勢命令:
“最近幾天別出門,一切相關業務我來代勞。”
他平時極約束行。林玉嬋看了看他嚴肅的臉,確信不是玩笑。
“我有槍……”有些不服氣。
“阿妹,你有底線,有些人沒有。”蘇敏頭發,“沙遜洋行向來行事穩健,但近年擴張太快,也招了不不靠譜的人。”
林玉嬋被他當無知小生哄,為了表示抗議,踮起腳,左右開弓,把他的腦袋全方位胡嚕了三七二十一遍。
不過還是聽進去他的勸諫。誰讓力是弱勢,不能不服。這年頭做買賣不是拼腦子,還得拼生存智慧。
如今的上海也不是二十一世紀的上海。經濟風波導致各種罪案頻發,就連蘇敏單獨出門去偏遠地方辦事,都有點不放心。
好在過兩日,蘇敏輕描淡寫地說查到了,地流氓是沙遜手下一個買辦找的,想“替主分憂”,嚇唬嚇唬林玉嬋,讓退棉花退款。
洋人呢,說是不知道,誰知有沒有默許。
蘇敏直接找到洋行,言語兌,罵了個酣暢淋漓。沙遜洋行虧損得焦頭爛額,正愁沒理由多開點人,當即把那買辦訓斥一番,掃地出門,連職保證金都沒退。
貪婪催生瘋狂。平日里冠楚楚、稱兄道弟的朋友,只要有私心作祟,轉眼就能坑得你不剩。
林玉嬋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也沒覺得多后怕,冷笑著嘲一句:“輸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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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不起的人越來越多。原棉花的價格,在每擔二兩左右維持了幾個月,突然,在一個不起眼的日子,悄然變了一兩半。
接著,一兩、九錢、八錢……
就連鄉民百姓就驚呆了。這個價格已經完全不能覆蓋種棉花的本,越賣越虧錢啊!
地方府終于后知后覺地介。有膽識的員拿出為數不多的庫銀,組織商集會,呼吁本地人購買花,穩定價,以免破產商人滋生民變。
但資本的熊熊火焰燒來,在它面前,幾個鄉鎮村縣的銀兩儲備,無異于杯水車薪。
更何況,近幾年的棉花投機風席卷長江流域,洋行們通過買辦賄賂地方,鼓吹農民大量種棉。上海周邊的農民幾乎全都砍了稻種,改栽棉花。中國的棉花產量從幾年前的自給自足,迅速躥升到“供應全歐洲,進軍全世界”的水平。
如今這些棉花沒人買了,訂單完全歸零。一捧捧潔白的棉花在田里張口而笑,無人采收,直到垂首凋零,枯萎腐爛。
木質軋花機腐爛在村頭,被無奈的鄉民拆了當柴燒。
供需關系極其畸形。除非再造一個歐洲,否則沒人能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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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遙遠的歐洲,一場史上最嚴重的金融危機正在醞釀當中。戰爭催生的需求迅速萎,全球紡織業的狂歡已經謝幕,無數銀行和商號被壞賬砸得頭破流。而當英格蘭銀行拒絕對陷財務困境的格尼公司撥款援助,導致后者破產停業時,更大的雪崩開始了。
整個英國的金融市場出現大規模恐慌,銀行兌,市下跌,一場巡回的風暴,自大洋彼岸而始,在全球席卷一圈,留下無數廢墟,最后回到了工業革命的中心。
同治五年農歷四月,最早進中國地的外資銀行——匯隆銀行(Commercial Bank of India)關門歇業。其在倫敦的總號已于一個月前提了破產申請。
隨后,總部位于孟買的利昇銀行(Bank of India)倒閉,匯川銀行(Central Bank of Western India)倒閉,首創發行銀兩票的利華銀行(Asiatic Banking Corporation)票從25磅直線跌落至2磅,隨后倒閉……
年初還在大規模增資擴的英印合資的呵加剌銀行(Agra and Masterman’s Bank),一朝資金鏈斷裂,因為還不出區區1800英鎊的債務,宣布倒閉……
租界的市民們帶著迷的興,圍觀著一個個垂頭喪氣的英國人印度人,前一日還飲酒跳舞拿華人取樂,此時卻抱著一箱箱文書信件,沉重地走出空的洋樓,表如喪家之犬。
隨后,洋樓里走出更多的華人——買辦、通事、譯員、跑樓、學徒……有的買辦出門之后,直接跳了黃浦江,被人七手八腳地救了上來。
由于買辦和洋行之間并非純粹的雇傭關系,而是風險同擔、盈虧一的合作伙伴。洋行倒閉,很多買辦也隨之破產,當初抵押在洋行的資產全部蒸發,一文錢也帶不出來。
至于中小型洋行與華人外貿商號,虧損和倒閉的不計其數。越是和外資糾纏不清的,此時被殃及池魚,出越是慘烈。
被強行拖國際貿易旋渦的中華古國,眼睜睜看著自己上不斷出,卻始終找不到那把割的刀子。
人們這才驟然驚覺,當初的地產泡沫,原來只是個前奏。
幸運的是,新立的、總部位于香港的匯銀行,由于未曾參加大規模投機,倒是有驚無險,平穩地度過了危機,不僅業務照常,還給陷泥潭的港英政府提供了十萬港幣的急貸款,一舉取得港幣發鈔權,當年息率達到10%,為矗立在風雨中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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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公司和沙遜洋行簽署的原棉托管合約終于到期。林玉嬋花了三千二百兩白銀,以八錢每擔的價格購回四千擔優質原棉,派人送到沙遜洋行——本沒人收,直接堆在了院子里。沙遜大班已經坐上了去孟買的船,據說是躲債。
而一年前,林玉嬋把這四千擔原棉即時拋售,得到的貨款是三萬五千兩。加上倉儲租賃定金五百兩——剩下的五百兩林玉嬋大發慈悲,不要了。反正也討不到。
此單凈賺白銀三萬兩千三百兩。
然后償還怡和洋行的六千擔原棉。貨款五萬兩,加上貨棧租賃定金五百兩,扣除原棉總價四千八百兩,凈賺四萬五千七百兩。
“以后不這麼玩了。”林玉嬋著口砰砰的心跳,眼看蘇敏將這些錢款賬,斬釘截鐵地給自己制定原則,“嚇死個人。”
這是幸虧預判準確。否則,但凡原棉價格沒有跌穿地面,此時大約已經在碼頭上扛大包了。
或者一個不慎,因為擋人財路,被算計得死不見尸。
或者因為選錯了銀行,功虧一簣,本無歸……
在十九世紀做買賣,風險跟現代完全不能比。誰能想到,資本說跑就跑,銀行說倒就倒,上海租界里齊楚營業的十四家外資銀行,如今只剩五家?
只想做買賣,不想賣命。這錢掙得算不上舒爽。
不過,也算是個難得的人生經歷。一次就夠了。
蘇敏在硯臺上筆,略帶好笑地看一眼。
“讓你非要打彈子球。”
當初非要摻和進來的是。今天心有余悸半死不活的也是。這姑娘天生不適合投機暴富,就擅長穩扎穩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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